鍾大福洗完手,在房裏坐下來。一坐下,他的思緒又到了水庫裏。啊,那樣一個茫茫的幽深的宇宙,人要是進入到裏麵會產生什麼樣的恐懼?或者根本沒有恐懼,隻有身心的解放吧。但是鍾大福必須考慮憋氣的事,他試過,他在水中一口氣隻能憋兩分鍾。也就是說,他每隔一分多鍾就得浮到水麵上來呼吸。這種一分多鍾一次的重複運動一定會使得自己忘記漸漸臨近的危險,而將注意力集中在遊水的動作上。
外麵的汽車還是叫得凶,看來霧還沒散。他住的這個城市總是這樣,一下霧就一連好幾天出門困難。鍾大福這才記起來,早上他推開窗子看天時,那天空的表情已經向他暗示過這件事了,可他當時沒有領悟。這種交流總是這樣的——老天對他眼下的行動不感興趣,卻關心他對即將發生的事情的態度。
鍾大福在巨大的水庫裏待了半個小時後,回到了家裏。他放心不下那條魚,便又走到廚房,往水池裏看了看。草魚是完全死了,連眼珠也失去了光澤,被剖開的肉似乎有要腐爛的跡象。他將魚身切成幾段,抹上細鹽,放進了冰箱。他做這些事時,呼吸變得很急促,外麵那些汽車鳴一聲喇叭,他就顫抖一下。
他知道他在等待某件事發生,那是什麼事呢?不知道。不過也許同某個雪夜有關。他有點激動地抱著這個念頭:有件事要發生,他將見證這件事。他躺了下來,因為這樣就更能保持頭腦的清醒。然而姑姑在門外說話了。
“大福,你看這霧會不會收上去?”姑姑緊盯著他的臉說。
“這種事我是說不準的。”
“你真不知道?連樓下停了一長排警車也不知道?”
姑姑的表情有點像黃鼠狼。鍾大福忍住了笑。
“我真的不知道。”他說。
“你這樣說我倒放心了。你可不要懶懶散散啊,大福。”
姑姑又不放心地瞟了他幾眼,這才轉身出去了。
鍾大福回到床上。姑姑的到來打亂了他的思緒,現在他回想起了教他圍棋的老頭子。那老頭的兩眼如水庫一樣幽深,偶爾抬眼看他,他便心慌意亂。那段時間他一直想擺脫老頭,姑姑卻逼他去老頭家。後來不知怎麼的,雖然他學得很快,可老頭死也不同意再教他了。這使鍾大福對他充滿了感激。
後來他起身去窗口邊朝下望,看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警車的輪廓。他住的這棟樓處在刑事案件高發區,可也用不著來這麼多警車嘛。他這樣想問題時,就聽到了歎息聲。誰在歎息?聲音是從上方傳來的,上方是白茫茫的霧。鍾大福想起來了,這像是他的圍棋老師的歎息聲。不過也說不準,那老頭根本沒來過這一帶,他住在郊區。
淩晨兩點時,鍾大福將腦袋埋在柔軟的藤蘿裏麵,等待遠方的呼喚聲逼近。這棟樓裏到處是人,他們在消防樓梯裏麵上上下下的。一個女人在那裏慘叫:“齊妹!齊妹啊……”看來又發生了凶殺。這種事對樓裏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了。他等的不是這種聲音,他等的那個呼喚遲遲不來。也許隻有在雪夜時分,那呼喚才會不期而至。
“大福,你怎麼能忍受的?”
姑姑的聲音在房門邊響了起來。不期而至的是姑姑。
“查出凶手來了嗎?”鍾大福平靜地問。
“那是不可能的,永遠。既然你沒事,我走了。”
“什麼?您擔心我會出事?難道警察是來調查我的?”
“我看有這方麵的跡象。你不用慌張。”
她上樓去了,他聽見她進了消防樓梯。世事真詭秘。
鍾大福的野心是使自己腦袋隨著遠方呼喚的律奏同藤蘿一塊擺動。有幾回,他好像要成功了,但很快又失敗了。因為心存這個隱秘的野心,他便格外地珍惜起睡眠以外的時間來。一旦進入真正的睡眠,這項活動就要停止。他嚐試過利用夢境,但不知為什麼在夢中,藤蘿從不曾出現過。夢境是不可靠的。
今夜真怪,他一點睡意都沒有。慢慢地,樓裏的人終於安靜下來了。鍾大福並不害怕,可以說,他隨時準備迎接警察局對他的調查。但關於自己是否有罪,他倒並沒有多大的把握。有一次,他推倒過一名年邁的老漢,就在車庫旁,因為那人向他亮出了刀子。他好像是個流浪漢,後來他死沒死,鍾大福再沒有過問了。
“水庫對於一條草魚來說就是無邊的宇宙。焦慮的女郎在堤壩上徘徊不休。”鍾大福的腦海裏出現這樣的句子。他在漆黑中看見自己的腳指甲上有一點淡藍色的光,那點光居然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光圈,就像一隻手電在那裏晃動一樣。這是第二次出現這種事了。這同那條魚有關嗎?那條草魚早被他吃掉了。
他回答姑姑說自己是有社交活動的,這並不是他唱高調。他同魚販子,同圍棋老先生,同流浪漢的關係,難道不是社交?他們不是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他的生活嗎?近來讓他關注的是一名年輕的民警。霧散的那天,民警從樓裏出來,一雙大手搭在鍾大福肩上,鍾大福看見了他前額的一撮白發。
民警沒說話,搖了搖他的肩膀就離開了。後來他又看見民警一次,民警坐在車裏,表情嚴峻,正在沉思。鍾大福想,民警留在這一帶,應該同一樁案件有關。
很可能就是流浪漢的案子。民警多麼年輕啊,他也像他鍾大福一樣勤於思考嗎?他走到車窗那裏,想試探那小夥子一下,但他嚴厲地板著臉,他隻好悻悻地走開去。現在鍾大福在漆黑的房間裏想著民警,他感到民警是他的同類,那種可以藏身於藤蘿裏頭的家夥。民警之所以板著臉,是怕鍾大福同他講話。
這個人也善於在沉默中同人建立關係。既然能調查案件,他應是人際關係方麵的精通者。鍾大福從窗口望下去,看見了民警的車。他是否坐在車裏頭?他感到那車裏是有人的,但也不能確定。那民警總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坐在車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