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思索的男子(3 / 3)

他居然下樓了,因為實在是沒有睡意。

他走近那輛車,在前窗的玻璃上敲了四下。那人搖下了玻璃。

“睡不著嗎?”民警在黑暗中問。

鍾大福覺得民警的聲音威嚴而隱含怒氣。他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這樣的威嚴?是一樁案子賦予了他威嚴嗎?

“夜裏不要亂走,這裏有好幾個人的地盤。”

他說完又將車窗玻璃搖上去了。鍾大福看見他在車裏點燃打火機。

得了他的警告,鍾大福不敢亂走,他小心翼翼地沿著牆回到大樓裏。一進大樓又忍不住好奇,於是拐進了消防樓梯向上爬。消防樓梯裏倒是有燈,但每一層都有一兩個人坐在樓梯上,似乎凶殺案的餘波還在這裏泛濫。鍾大福很別扭,想出去又不好意思,隻好硬著頭皮往上爬,一次次笨拙地繞過那些人。

終於上到十樓,進了房門。這麼一折騰他已精疲力竭了,可還是沒有睡意。他記起來坐在樓梯上的那些人也沒有睡意。那麼,今夜這個地區的人全都清醒著嗎?

這個事實讓他嚇了一跳。他隱隱地後悔剛才的外出。將自己暴露在眾人眼中這種事,他多年來沒幹過了。也許捉拿的好戲等著他,也許他們就是不出手,吊他的胃口。鍾大福在床上翻身之際意外地看見了夜空,是的,他透過水泥牆看見了沉默的夜空。今夜的夜空,不,應該說是清晨的天空了,有某種允諾的表情。鍾大福在它的注視下心存感激地合上了雙眼。他一小時之後就醒來了。

他努力地回想這件事:昨夜老天對他允諾的是一件什麼事?雖然記不起來了,鍾大福倒並不為這遺忘而煩惱。他覺得那應該是件好事。常有那種日子,在陰沉的蒙昧中掙紮了一個夠之後,他從清晨或夜半的天空裏得到某種暗示,生活中便出現了轉機。啊,那些美好的轉機!他在那時一遍一遍地感歎:此生苦短。

他又聽見姑姑在門口說話。

“你不會有事的,大福。每次被查的都是別人。”

鍾大福心存感激地想,姑姑真是個美人兒,即使歲數大了,還是同樣機敏、靈動,黑眼睛總是亮閃閃的,永遠明察秋毫。

鍾大福走進衛生間時嚇了一跳,因為牆上那麵鏡子裏忽然映出了一個人。當然,那就是他自己。他不習慣從這麵鏡子裏看他自己,這麼長時間了,他從鏡子裏看到的總是那個衣服掛鉤,可是現在掛鉤不見了,被他自己的頭部遮住了。難道這就是老天對他允諾的那件事?他一邊洗臉一邊將自己昨夜的夜遊細細地回憶了一遍,心裏的那團疑雲便一點一點地散去了。

這麼說,昨夜被查的那個人真是他!他的腦海裏像閃電一樣閃過那些鏡頭:警車,民警,打火機的亮光,坐在樓梯上的鄰居們等等。啊,真是一個驚險的夜晚!姑姑對此當然是知情的,大概她夜裏不曾合眼。鍾大福從前聽她說過,他們鍾家的人夜裏睡覺的時間特別短。當時他問姑姑這是為什麼,姑姑說:“等你將來成年了就知道了。”

因為激動,鏡子裏的那張臉漲紅了,即使沒開燈也看得出來。昨夜真是激動人心,但他當時並不覺得,事情總是這樣,要過去了才會顯出它的全部意義。這就是說,他第一次成為了這個地區眾所注目的焦點。為了什麼呢?難道是為了他夜間的清醒?

鍾大福家中下午有不速之客上門,客人是他的圍棋老師。鍾大福感到詫異,因為他學圍棋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早把這事忘了。

老先生老了很多,一隻眼睛上蒙著黑眼罩,進屋後摸索著前進。

“我一直想來看看我從前的學生。”

他坐下了,接過鍾大福遞給他的茶,用一隻眼盯著杯裏的茶葉,似乎將鍾大福忘記了。

鍾大福耐心地在心裏同老先生下棋,其間因為等待過久又到窗口那裏去看外麵的風景。他看到那輛警車開動了,那個年輕的民警鎮定地坐在車裏。車子一拐,向市場方向去了。鍾大福心中有種警報已解除的放鬆。

“老師,您贏了。”鍾大福輕聲地說。

老先生抬起那隻眼睛看著他,於是鍾大福開始感到害怕了。他的眼睛如中了邪似的同老先生的那隻獨眼對視,他心裏想挪開卻沒法挪開。鍾大福從那隻獨眼中看出了五年的滄桑,還有那種不可探測的東西。然後老先生就掉轉目光笑起來了。

“大福,你在這個地區對手很多啊。我想,他們比我難對付多了吧?你夜間一直在同他們下棋嗎?”

“是的,老師。”

“這我就放心了。樓下那位警察可是高手,從前也當過我的學生,你可別輕易同他下。”

他站起來,說要上樓去鍾大福姑姑家,鍾大福起身送他。

在樓梯上,他挽住老先生的胳膊時吃了一驚,那哪裏是胳膊,分明是木棍。

姑姑攙扶著老先生坐進圍椅,一邊輕聲詢問關於他的眼疾的情況。

“眼睛並沒有毛病,隻不過是想改變一下視野。”他說。

鍾大福站在窗子邊,對於老師說出的這個句子感到迷醉。他想,老師一定對這個地區的形勢盡收眼底了吧。他無意中看了一眼樓下,看見那熟悉的警車又回來了。

警車停在緊靠樓門口的地方,從樓裏出去的人們都慌慌張張地繞過它。年輕的民警從車裏出來,雙手叉腰,仰望著樓房,鍾大福連忙從窗邊移開。

“您覺得這孩子上路了嗎?”姑姑又問。

“他已經征服了周圍的這些人。我早告訴過你,你侄兒眼裏有山河。我們都不必為他擔心。難道還有不能下棋的地方嗎?”

老先生同姑姑一問一答,說些舊事。他還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香袋來聞,那樣子有點猥瑣。鍾大福在心裏計算著,他覺得樓下的包圍圈正在收緊,事情絕不會如姑姑說的那樣:“每次被查的都是別人。”

後來老先生終於要走了,姑姑囑咐鍾大福攙扶老人下樓,將老人送到他家中。

鍾大福在電梯裏挽住那棍子似的胳膊時,背上開始冒汗了。他瞥見老師的那隻獨眼裏有譏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