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旅行(2 / 3)

她走過來,要牽走那頭羊。綿羊哀哀地叫,在他聽起來簡直驚天動地。

她把羊牽到後麵去了,他想跟了去,走了幾步就被一隻矮凳絆了一個跟頭。他於慌亂中聽見酒店那漢子在講話。

“怎麼可以亂動呢?這裏又不是旅館。我告訴了你城裏沒有旅館。你是想去救那隻羊吧?沒有用的。你倒是可以向後轉,趁這個時候跑掉。”

“我年紀大了,跑起來太費力。再說我也好奇。”他說。

他聽到外麵雨下得很凶,便喃喃地念叨:“真是恐怖之夜啊。”

“你不想住在本地人家裏,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

他怕再摔跤,就像貓一樣慢慢爬動。他想回到門邊,以便可以隨時逃跑。他爬來爬去的,然後又站起來判斷,但怎麼也找不到那張門了。這間房無限地擴大了,黑洞洞的,也不知電燈開關在哪裏。有一刻,他擔憂著那隻羊,不過很快又將羊拋到了腦後。

“黃昏的時候,是誰在廣場上唱歌?”他問那漢子。

“是我。”漢子憂鬱地回答。

“你用歌聲向她告別嗎?”

“你聽出來了啊。我每天都要向她告別,你想想,這生活有多麼可怕。”

“是夠可怕的。可我還是羨慕你。我摸到我的皮箱了。”

“好好抓住你的皮箱。一會兒你就什麼都抓不到了。”

他們沉默了。他在等那個時刻到來。他很想體驗一下漢子的意境。他在腦海裏更加美化了他的歌聲,他感到如此地留戀這個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應該很久吧,屋子後部有了窸窸窣窣的響聲。他注意地聽著,全身像火燒一樣。

一陣桌椅倒下的亂響。什麼東西衝過來了,應該是那隻綿羊。也許女人在加害於它。他往自以為是牆的方向避開去。他的雙手沒有摸到牆,卻摸到了那張門。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他拚命在暴雨中奔跑。前方有小小的光亮,他追逐著那光亮。他一邊跑一邊想:皮箱已經丟掉了。

他跑了好久才到了那光亮處,卻原來是河。河水在暴雨中翻騰著。到處是點點陰森的小光。他站在一個亭子下麵,聽見雨在漸漸小下去。那漢子又唱歌了,還是像在人群中唱,因為他隱隱聽到了人群的歡呼。他再認真傾聽,真的就從歌聲中聽出了那種永別的意味。他失去了皮箱,幸虧身上還有些錢,他不得不同這個詭異的城市告別了。但這不會是永別,他確信這一點。可他多麼渴望自己也像那漢子一樣,擁有那種永別的境界啊!

有人來亭子下麵躲雨了,這個人也沒有傘,渾身淋得透濕。

“您在這裏聽歌嗎?”這個人的聲音很柔和。

“對啊。您知道是誰在唱嗎?”

“是我弟弟。他是中學生,卻有一副成年人的嗓子。他瞞過了很多人,其實啊,他隻有十五歲!”

“他用歌聲向誰告別?”

“大概是向青春吧。這座城很傷感,外地人都不習慣。”

他還想問這個人一些事,但是這個人跑掉了。雨中傳來他斷斷續續的聲音:

“別忘了……再來啊……客人。此地有……良辰美景……”

雨完全停下來時,天麻麻亮了。有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沿江大道上。他走出亭子,向那人影走過去。他越靠近那人影,那人影就越擴張,到了麵前,差不多有四層樓高了。而且也不是人影,就是晃動的黑影。這時歌聲又響起來了,是女中音,同二十年前收留他的那個女人的聲音一模一樣,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巨大的鄉村劇場,沒有戲台,就在平原上的一大塊空地上演出。男女老少都圍著那塊空地。演員一律穿黑袍。他從外圍擠進去時,戲已經上演好久了。他發現那些看戲的人並沒有盯著劇場裏的演員,而是都在走神,或者說都在緊張地等待著什麼事發生。從他們的表情揣測,將要發生的事同正在上演的戲應該是沒有關係的。

起先有兩個演員在場子裏走來走去,後來兩人當中的一個走到人群中去了。人群開始了小小的騷動,這兩人在對唱。那對唱妙不可言,一個在場子裏,另一個仿佛在遠方的山坡上。

場外那一個的歌聲裏夾著林濤,忽起忽落。人群蠕動起來了,他感覺到這些觀眾都在尋找那另外一名演員,他們可以聽到他的歌聲,但找不到他。他被觀眾推向外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來這裏的初衷。

他是在他人生旅途最昏暗的日子裏流落到這個地方的。這裏沒有任何村莊,隻有一些秘密的地洞,他從來沒有弄清過人們是從哪裏鑽出來的。常常是一下子就擁出一大群,隔得遠遠地望著他。

後來他們就開始給他送窩窩頭和水。每當他想接近他們,他們便驚異地奔逃。白天裏,他用一根棍子到處戳地麵,想找到這些人的洞穴,因為他打定了主意要重新投入到人群中去。他的勞動沒有任何成果。廣大的平原上隻是東一塊西一塊地種著一些小麥。還有荒草。他隻能在荒草中入眠,那些人給他送來了草薦和棉被。

他同他們就這樣對峙著,他在地上,他們在地下。有時,在星光的照耀下,他會忍不住像狼一樣嗥叫起來。後來,他記不清自己已經在這裏待了多久了。此地沒有季節,總是這同一樣的、不太冷的天氣。

他偶爾也聽到過此地人的片言隻語,那是他很難聽懂的語言,當順風將那些句子送到他耳邊時,他聽出了他們心中的自滿自足。他們一出來就是這裏一群那裏一群。他曾目睹他們回自己的家,他離得遠遠地看他們一個一個地消失。過後他跑到那裏一看,洞口在哪裏呢?根本就沒有。

看戲的觀眾忽然擠著他了。他們以他為中心擠過來,這些人似乎身不由己。他的腳很快離了地,與此同時,場外那名演員的歌聲變得清晰了。這附近沒有山,也沒有森林,他跑到鄰縣去了嗎?他被觀眾夾著抬著,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他比所有的人都高了兩個頭,因此能將劇場裏的情形看個清楚了。

劇場裏的燈已黑了,黃昏已降臨,演員們全退下了,隻除了原先那個對唱者。現在對唱者孤零零地站在場子中間,那不知身處何方的對手在同他一問一答。而觀眾們的情緒熱烈得要爆炸了似的。他在觀眾的上方,他感到劇烈的眩暈,真是難受的時刻啊。由於他的拚死掙紮,圍堵他的圈子漸漸鬆散了。終於,他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