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到一分鍾之內,所有的觀眾都消失了,他眼前僅剩下那名對唱的黑影般的演員。演員已經不唱了,正在收拾他的行頭準備離開此地。到處都是黑糊糊的,陰沉的風在吹。
他朝他走攏去,謹慎地問他說:
“您的同伴去哪裏了?您是去找他嗎?”
演員將演出服收進木箱,穿上普通農民的衣服。他回答說:
“他就在這附近。我們都住在附近。您就從來沒見過我們嗎?下一次,您可要更仔細地觀察啊。您瞧這些鳥兒,在您頭上飛來飛去,它們同您多麼熟悉。”
他挑起兩隻木箱就走,他隻走了半分鍾就隱沒到地下去了。看來這名演員真的是住在地下,正如他的那些同事和鄉親。
現在隻有他一個人留在黑暗中了,然而卻有人在對他說話。
“這差不多是豁出命來的演出呢,您說是嗎?”
“為什麼是豁出命來?”他問。
“因為今夜有空襲啊。”
他打著寒戰回到自己的窩,那人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他卻看不見對方。他想,既然自己並不知道今夜有空襲,對他來說也就談不上勇氣了。
本來他已經攤開被子打算睡了,卻又聽到了那來自山坡伴著林濤的歌聲。那個看不見的人老在他耳邊說:
“您聽嘛,您聽嘛,他還在演出呢。他不會停止的,您就等著瞧好了。”
他聽得發呆,然後他說:
“這個演員在哪裏?”
“哪裏都不在。您隻管聽吧。”
“他是為我一個人演出?”
“還會為誰呢?”看不見的人笑了起來,笑得刻毒。
歌聲慢慢地變得曖昧了,有點淫蕩,有點含糊不清。到後來就成了難以理解的聲音了。那聲音讓他焦慮。隱形人沒再出聲了。
他在草薦上躺下,用被子蒙住頭。當他用被子蒙住了頭時,那歌聲就變得像清泉一樣悅耳了。在這個漆黑的夜裏,他想起了他的舊居門前矮樹上那些豔麗的毛毛蟲。
從前,他可以一連幾小時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觀察那些熱情的圖案。今夜有人為他演出,他將在歌聲的伴隨下進入那個從前拒絕了他的、熱情似火的世界。他腦子裏開始出現圖案,一幅比一幅色彩更豐富,更美。
後來那演員就不唱了,他聽到地下隱約響起男聲合唱。再後來,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他從被子裏伸出頭,舉起手,但他看不見自己的手。隱形人說:
“冬青樹在您左邊,步子要跨得大一點。”
這一次他來到了集市。他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集市,好像一直延伸到天邊去了似的。五彩的掛毯,銀飾,海螺。光的海洋。他是來找人的,可他迷失了他的心,把要找的那個人也忘記了。他輕輕地對每一個人迎麵走來的人說:
“誰?誰?誰……”
人們走過去了,沒人注意到他。
有一個老女人在向他招手,她的攤位賣地毯。純羊毛的地毯,有駝色的、煙色的、玉綠色的,還有銀色的。在露天裏,這些地毯就像靈動的美女。
“我年輕的時候……”老女人說。
“我可以看看地毯嗎?我想一張一張地看。”
“當然可以。不過你啊,必須鑽進去看。”
她指了指堆得高高的地毯,他看到那一堆的側麵有一個洞。
“鑽進去?”他尷尬地站在那裏說。
老女人一把將他拉過去,塞進那洞裏。
裏麵是一條羊毛通道,很溫暖,羊毛的氣味也不難聞。因為沒有光線,他拿不準要不要往裏麵走,便就地坐了下來——坐在柔軟的拉毛地毯上了。
他問自己:他能看到什麼?他想了一想,認為自己看到了一切。他又伸手觸摸四周,他認為自己摸到了一切。在黑暗中,他看到了自己一歲半時的形象。
他搖搖晃晃地撲向一隻毛茸茸的沙發,正在那時,從窗外傳來火車汽笛的聲音。現在他坐在羊毛中思考,那會是誰的房間?不是他的,也不是母親的,那是一個陌生的房間。
大概老婦人知道他並不是要看地毯。這是一個奇怪的集市,位置就在沙漠邊。由此可以推想出,每一個攤位都是一個點,一個同中心相連的點。
他決定掉轉目光。於是他看到了隱秘的景象。在石墓形狀的房子裏,一男一女在織毛襪,兩人都麵對那張敞開的門坐著。他們的動作柔韌而準確,模糊的五官顯得呆板。什麼地方在敲鍾,也許附近有一所小學。他還想看清楚一點,但那張灰色的鐵門自動地關上了,屋簷開始往下滴水,水又化為霧,一切形象都變得更模糊了。他朝著羊毛通道外麵喊: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老婦人沒有回答他。他忽然想起來,並不是她要他看,是他自己要看的啊。當時他想將那些美麗的地毯一張一張地看個夠。那麼迷人的地毯,一定要鑽到裏麵去才看得清。可地毯裏麵的景象完全不是他先前設想的那種美,而是,怎麼說呢,一種渴望。渴望看到某些從未謀麵的事和人。
可這種激情又是由露天裏的地毯的色彩喚起的。他站起來,用雙手觸摸著羊毛,他看到第一個形象後麵緊跟著第二個形象,第二個形象後麵又有第三個。第三個後麵還有……他感到有些不適應了,於是轉身向外走,走出了羊毛洞穴。
外麵的光線令他頭暈,他蹲下來,用手蒙著眼。
“你看上了哪一張?”老女人問他。
“我拿不定主意,好像是煙色的?不,應該是玉色的。”
過了好久他才拿開手看外麵。他看見了什麼呢?什麼也沒有。老女人不見了。
地毯全部搬走了,櫃台上空空的。對麵攤位賣銀餐具的中年男子過來了。
“您啊,不要為這種事沮喪。她是個喜怒無常的老婦人。俗話說得好‘買賣不成仁義在’嘛。再說您也在她這裏長了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