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讓我想一想,我很不習慣這個消息。”
“這是我為您泡的茶,您喝了吧。您臉色不好,要不要躺下休息一會兒?這兒仍然是您的家。”
周一貞喝了幾口茶之後定下神來了。她的目光變得呆滯了,緩緩地在那些熟悉的家具擺設上移動著。
“太好了。”她言不由衷地說,“這下我真的回到原先的家裏來了。那是我的小砍刀吧?正是我從前在加工廠砍蓮子的時候用的。朱煤小妹,您真是費心了,世上竟有這樣的事。”
有一位鄰居站在房門口朝裏看,他認出了周一貞。
“煤阿姨,您家中來客人了啊。我要收電費了,您哪天交?哪天方便我就哪天來。”
他並不同周一貞打招呼,這令她尷尬,也很委屈。莫非這位鄰居認為她已經死了?那時她同他可是天天見麵的。
“對,我來客人了,您不認識我的客人嗎?”朱煤說。
“有點麵熟,不,不認識。”
他離開了,他的樣子有點惶恐。周一貞突然感到很累,眼皮都在打架了,朱煤的身影在她眼裏變得歪歪斜斜的。
“您困了,您躺下吧,我來幫您脫鞋。這就好了,我去買點菜回來,咱倆晚上好好吃一頓。什麼?您說蜘蛛?不要怕,這屋裏是有一隻,不過那算不了什麼……”
周一貞入夢前聽見朱煤將門關上出去了。
周一貞醒來時太陽都落下去了,她睡了很長時間。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奇怪:怎麼會跑到別人家裏來睡在別人床上?她從前從來不做這種出格的事。她聽到朱煤在廚房裏忙上忙下,於是連忙起來折好了被子,去幫忙。
她看到朱煤把飯菜做得很香,心想她真是個會生活的女人。
吃飯時周一貞說:
“您瞧我,真不像話……”
朱煤立刻打斷她,要她“不要有任何顧慮”,因為這裏本來就是她的家,她愛怎麼就怎麼。再說是她請她來的嘛。
吃完飯,兩人一塊收拾了廚房,周一貞要回家了。朱煤對她說:
“您沒注意到兩間房裏開了兩個鋪嗎?這張床就是為您準備的啊。您沒來時,我一直睡在裏麵那間房裏。”
周一貞對她的話感到很意外。
“我還沒同老徐商量,我估計他不會同意的。”
“為什麼呢?我倒認為他一定會同意。您給他去個電話吧。”
於是周一貞坐下來打電話。
“這是很好的事嘛。”徐生在電話裏爽快地說,“難得人家盛情挽留,你也正好交個朋友啊。”
周一貞感到老徐的態度很陌生,因為他從來不是個愛交朋友的人,他也知道周一貞不是。周一貞有點生氣,就對老伴說:
“那我今天就不回去了,這可是你同意的啊。”
“當然當然,是我同意的。”
她一放下電話,朱煤就拍起手來。
“老徐真是個通情達理的男子漢!”
但周一貞高興不起來,她還在生老伴的氣呢。
這時朱煤招呼她坐到書桌前去,她已經在台燈下擺了一本很大的相冊,讓周一貞翻看。
相冊裏的照片都是周一貞熟悉的背景,簡直熟得不能再熟了,是讓她魂牽夢縈的那些。比如胡同口的一個石頭獅子,比如離家最近的那條街上的一個鑄鐵郵筒;比如那家經營了二十多年的糖葫蘆店;還有小院裏的棗樹;樹下晾曬的雜色衣物等等。但照片裏的主人公朱煤的表情卻不那麼熟悉。
周一貞發現每張照片裏的朱煤的麵部都很模糊,而她的身軀也不那麼清晰,像一個影子一樣。就是說,隻能勉強認為那是朱煤。再仔細看,周一貞吃了一驚。因為每張照片中的那個主角居然很像她自己。周一貞和朱煤長得並不相像,朱煤有文化人的氣質,周一貞沒有。可這些照片究竟是怎麼回事?
當周一貞將大本相冊翻完時,回頭一看,朱煤已經不見了。於是她起身,走到每間房裏仔細打量。這些擺設、這些物品,勾起她許許多多傷感的回憶。在目前情況下,她願意傷感一下,傷感是美好的,要是可以哭就更好了。
但她哭不出來。看來朱煤外出了,她怎麼可以這樣,丟下客人不管,自顧自地行動?但她為什麼不能這樣呢?她已經說了要周一貞把這裏還當作自己的家嘛。外麵靜悄悄的,隻有風在吹著棗樹的樹枝搖動,發出低沉的響聲。
周一貞在房裏有種很安全的感覺了。她很後悔,因為自己竟然二十年沒回來,她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該有多麼大的誤解!如果朱煤不叫她回來,她不就永遠不回來了嗎?會不會朱煤在二十年裏頭一直在叫她回來,用她的特殊的方式叫她回來。而她沒聽見?周一貞就這樣思來想去的,時而坐下,時而站起來踱步。
她感到眼前的熟悉之物在低聲對她講話,可惜她聽不懂。
牆角有個小鐵桶,裏麵裝著幹蓮子,鐵桶邊是小砍凳。周一貞的心歡樂地猛跳起來!她立刻坐下剖起蓮子來了。多麼奇怪啊,二十多年沒再做過的工作居然還可以做得很好!她幾乎看都不用看,一顆一顆地剖下去。就好像她不是在剖蓮子,而是在大森林裏撿蘑菇,不斷發現一個又一個的意外驚喜。
當她工作的時候,她沒有回想年輕的時候在工廠裏的那些舊事。相反,她所想到的全是平時從沒想過的好事情。比如……啊,她快樂得要透不過氣來了!她不會因為快樂而死去吧?
“周姐,您在釣魚嗎?”
朱煤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她為什麼不進來呢?她在同她玩捉迷藏嗎?周一貞將砍刀放好,向門口走去。
院子裏沒有人,朱煤躲在哪裏呢?周一貞在那棵棗樹下輕盈地走來走去,胸中漲滿了激情。這個院裏另外還有五家人家,都亮著燈,但房門關得緊緊的。周一貞記得從前可不是這樣,那時大家來往密切,房門總是敞開的。難道這些房子都換了主人?
她不知不覺地走出了院門,來到了胡同裏。多麼奇怪,胡同在夜裏看起來完全不是白天那副破敗的樣子了,而是既整潔,又有活力的樣子。雖然一個人都看不到,那條路卻在幽幽地發光,仿佛餘留著白天的熱鬧。胡同兩邊那幾座四合院的大門敞開著,讓人想入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