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以來,我的身體有所消瘦,我的皮膚更容易出汗了。也許受情緒的影響,我要得病了。當我掘土時,我聽到同伴們在為我鼓勁,可不知為什麼,這並不能讓我的情緒明朗,我反而變得自憐又傷感了。
閑下來時,有一位老爹同我談起我那過世的父親。這位老爹的聲音很美,嗡嗡嗡、嗡嗡嗡的,很像黑土有時發出的那種聲音。
我將那種聲音稱為催眠曲。老爹說,我的父親其實是有一個遺願的,隻是他不能表達出來,而旁人也沒有探究的習慣,那遺願才沒能進入到我們記憶的曆史。我父親臨終前弄出奇怪的響動,這位老爹離他最近,所以聽得最清楚。老爹說我父親是想學空中的鳥兒飛翔的樣子,他一聽那聲音就知道了。
“那麼,他是想成為鳥類嗎?”我問。
“我想不是。他有更高的目標。”
那一回,關於我父親的遺願到底是什麼,我同這位老爹討論了好久。我們說到了沙暴,說到了巨型蜥蜴,說到了存在過的某個綠洲,也說到了遠古祖先的某次小小騷動——因為土質變化導致缺少食物而引起。每次我們說起一件事,就覺得快要接近那個遺願了。可是再說下去呢,又越離越遠了。真是讓我們不甘心啊。
由於這位老爹帶來的信息,我的情緒慢慢地穩定下來了。畢竟有一個遺願!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空虛感居然減弱了。
“M!你在掘土嗎?”
“哈,我在掘土!”
“這就好了,我們都為你擔心呢。”
這些可愛的朋友,同伴,親屬,知己!如果我不屬於他們的話,我還能屬於誰呢?家鄉是多麼寧靜,土壤是多麼柔軟,吃起來多麼美味!我覺得自己已經成長了,對一些事看得開了,雖然胸口仍有點隱隱作痛,病已經從我的身體裏離去了。然而這並不等於我沒有變化,我已經變了,我的體內現在隱藏了一個自己也說不清的朦朧計劃。
我仍然同大家一樣,勞動,休息,勞動,休息……我聽到我們的家鄉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比如種群的數量在減少;比如生殖的意願在降低;比如某種莫名其妙的抱怨在我們當中蔓延;比如……最近在我們當中還興起了一項娛樂,這就是用我們那退化的手指的寬度來測量我們的喙的長度。
“哈哈,我是三指長!”“我是四指長!”“我的更長,四指半!”雖然我們每個個體的手指的寬度並不一樣,這項活動還是給大家帶來很大的歡樂。我發現我的喙比所有的同胞都要長。莫非那位失蹤的長輩是我老老爺爺?!我的發現讓我身上冒出了冷汗,我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裏。
“M,你的喙是幾指?”
“三指半!”
我讓自己的身體保持垂直,不斷地向上突進。這種方法的改變很快就被大家覺察了,我感覺到我的周圍都是恐慌。我聽到他們在說:“他!”“可怕啊,可怕!”“我覺得地在搖晃,會不會出事?”“M,你可要把握住自己啊。”“向上的直線運動不是我們的本性!”
我都聽到了,我在做一件危險的事,我已經止不住自己的衝動了。我上升啊上升啊,一直勞動到精疲力竭,然後就睡著了。我睡著之後一個夢都沒做,那是種死一般的沉睡,沒有迷惑,也沒有痛苦,而且也無法判斷睡了多長時間。醒來之後呢,我的身體又條件反射般地往上衝。
沒過多久我就發現自己周圍成了一片死寂。也許他們是有意地避開我,因為我離邊界地區還很遠,我活動的地方不可能沒有同類。生平第一次,我在絕對的靜寂中獨自待著了。有兩大塊東西,很黑,應該比泥土還黑,始終停留在我頭頂。
在我的感覺中,那兩個東西應該很重,無法穿透。奇怪的是我不斷向上掘進時,它們也不斷後退。我觸不到它們。如果我的喙觸到了它們,會不會是滅頂之災?它們有時混合成巨大的一塊,有時又分開。
它們混合時發出“咯咯”的磨合聲,它們分開時也發出不樂意的呻吟。我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就像它們不存在似的繼續突進。我想,我應該是死不了的!也許,我正在履行父親的遺願?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在死寂中勞動,在死寂中沉睡。我小心翼翼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不去多想。我知道我正在接近邊界。啊,我差不多將那兩塊黑東西忘記了!是不是我將它們看作我自己了呢?可見無論什麼事情都是可以習慣的。
當然我也有軟弱的時候,這種時候我就會在心裏發出悲鳴:“父親啊父親,您的遺願是一個多麼恐怖的黑洞!”我發出悲鳴時就產生那樣的錯覺:黑土層絞扭著我,像要扭斷我的身軀一般。我還感到那些泥土皺折裏麵藏匿著祖先的屍體,屍體發出點點磷光。產生這種幻覺的時間不會太長,我不是一個喜歡傷感的人,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按部就班地上升,上升!
做垂直運動以來,我覺得自己的生活更有規律了:勞動,睡覺,勞動,睡覺……因為這種規律化,我的思想也起了某種變化。以前我很喜歡漫無邊際地遐想,關於黑土層啦,關於祖先啦,關於父親啦,關於上麵的世界啦,等等。遐想是一種放鬆,一種娛樂,一種最好吃的鬆脂。
現在呢,一切都變了,我的遐想不再是漫無邊際,而是像有了目標似的。情況是這樣的:隻要我開始休息,我上麵的那兩塊黑東西就在向我暗示著一個方向,牽引著我的思想朝那個方向去。上方是什麼?就是那兩塊東西,我在冥想中聽見它們裏頭發出一種奇異的梆子的聲音,像是地上的某座古老的大山裏有人在敲梆子,聲音居然傳到了我們地下。
我傾聽著,想著上麵這巨大的黑東西。當我沉迷於其間時,梆子聲會突然停止,變成我們蟲子鑽地的聲音,許許多多蟲子。蟲子當中又往往有我似曾聽到過的聲音在含糊地說話。啊,那種聲音!那不是我從父親的身體上分裂出來之後不久常常聽到的聲音嗎?這樣看來,父親還在我們當中。他帶給我穩定感,信心,還有那種特殊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