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運動(3 / 3)

這裏是一個新的想象的領域,我發現我喜歡我目前的這種生活。當你的一切舉動都好像要達到你的既定目標一樣,當你將你的喙不斷伸向你對之有無比興趣的東西時,這種感覺是不是幸福?當然我也沒有過多地去想這個,我隻是對我的新境況有種滿足感。

其實那上麵哪裏是兩塊黑東西?我慢慢感到了那兩塊東西裏頭的層次。是的,那不是漆黑一團,而是具有無限濃淡層次的東西,而且那些層次在不斷地變化。我越接近邊界,它們的核心部分就變得越淡,越薄,似乎就要透出光來了一樣。是的,我的皮膚差點要感覺到光了。那種淡紅的,有點熱的東西。

有一回我猛力一掘,感到自己戳破了它們當中之一的核心,我甚至聽到喳的一響。我激動又害怕。然而過了一會兒,我就發現沒有那回事,它們還在我上麵,好好的。我的想法是很幼稚的,地底下怎麼會有光呢?這兩塊東西現在是多麼玲瓏,多麼誘人了啊,父親含糊的聲音不是又響起來了嗎?

不久就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我在向上掘土時,忽然發生了崩塌。我事後才判斷出這是崩塌,在當時,我隻感到自己在墜落,也不知落到了什麼地方。

我記得起先我處在一種興奮狀態中,我隱隱約約地聽到我們古老傳說中的那種嘈雜聲,也就是上麵的人們集會歌舞的聲音。當時我想,怎麼會在沙漠中聚會呢?或許我們的上麵並不是沙漠?這一下,我上麵那兩塊黑東西真的透出光來了。

我這樣說隻是說出我的判斷,因為我感覺不到光。這個光,它不是淡紅也不是黃色、橙色,它是一個感覺不到的東西,它嵌在那兩塊黑東西之間。樂器伴奏的聲音越來越激烈,我越來越衝動。我拚全力向上一戳……然後就是崩塌。

我很沮喪,我認為我一定是落到了我做垂直運動之前的地方了。可是過了好一會,周圍仍然是那種寂靜。那麼,在沙漠之下還有另外一個王國,一個死的王國?這裏真幹燥,泥土也不是原來的那種黑土了。

我忽然明白了,這根本就不是土,這是沙!對,這就是那種不成形的沙!我明明是往下墜落的,怎麼會來到這種地方的?難道引力改變了方向嗎?我不願多想這種事,我要盡快開始我的勞動,因為隻有勞動,可以帶給我穩定自信的好心情。

我就開始挖掘了——仍然是向上、垂直的運動。沙漠中的運動和泥土中的運動大不相同。在黑土裏,你可以感覺到你運動的軌跡、你穿過的地方所留下的那種造型。可是這些無情的沙子啊,它們將一切都淹沒,你什麼都留不下來,也無從判斷方向。

當然,以我現在的這種生活方式,我隻要做垂直運動就可以了,因為我的體內對引力還是很敏感的。這樣下來,我感到這種勞動比以前辛苦多了,也緊張多了,並且吃的是沙,談不上口味,隻能說是湊合了。

之所以緊張是因為怕犯錯誤,怕迷失方向。我必須每時每刻聚精會神地執著於對於引力的感覺,隻有這樣才能保持路線的垂直。這些沙子似乎要窒息我的所有感覺,甚至想讓我沒法知道自己在運動。於是我的感覺就用力向內收縮了。不再有軌跡,也不再有造型,隻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搏動著的內髒,以及一閃一閃的微弱的光出現在我腦海裏。

那麼,我是在原地伸縮還是在向上移動?抑或是在向下沉淪?我能夠判斷嗎?當然不能。情況變成了這樣:每隔一段時間我就一伸一縮地做運動,那種我自認為是向上的運動。

當然沙子比泥土的阻力小多了,但正是這種阻力小讓你無所適從,你沒有立足點,也無法確定你努力的成果,很可能根本就沒有成果。做運動做累了之後,我就吃一些沙,然後進入死一般的睡眠。

我的皮膚開裂後又愈合,愈合了又開裂,在漸漸地增厚。上麵的人們就生著很厚的皮膚,他們經曆了我的這種磨煉嗎?啊,這種寂靜,這種荒蕪!短時間也許可以忍受,如果總是這樣的話,同死有什麼區別呢?不安慢慢地萌生了。

我想到那位失蹤者,莫非他還活著?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和他都活著,再也不會死了,我們被埋在這漫漫黃沙裏各自躍動著,永遠不能見麵。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我的全身就會抽搐起來。我這樣發作過好幾次了。

最後一次發作非常厲害,我以為我要死了。我感覺到了山。山就是我原來上麵的那兩塊黑東西,它們失蹤了一段時間又來了。

它們朝我壓下來,但並沒有把我壓死,隻是懸在上麵。這時我的發作馬上停止了。在緩解之中,我的意識起先急速地運轉著,然後就全部喪失了。我拚死力向上一躍!山立刻就變薄了,薄得像兩片樹葉,上麵的那種梧桐樹葉。

我甚至感覺到它們在飄蕩。對於我來說,這就是奇跡發生了。我在興奮中再用力一躍,梧桐樹葉又變成了四片!的確是四片,我聽見了每一片發出的那種聲音,那是傳說中的金屬的響聲。我明白了,我沒有迷路,我走在正道上!很快,金屬的樹葉就要裂開,我就要遇見光了!不錯,我沒有眼睛,但這並不妨礙我“看”。

我,地底的蟲子,看見光!哈哈!且慢,憑什麼?就憑我這傷痕累累的不安分的身體?還是憑我的某種妄想?誰能保證我出地麵的瞬間不是我的死期?不,我不要深究這種問題,我隻要不斷地感到我上麵的梧桐葉就好。啊,那種永恒的金屬葉,大地上的清風在葉間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