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

村上春樹-->舞舞舞-->1

1

1983年3月

我總是夢見海豚賓館。

而且總是棲身其中。就是說,我是作為某種持續狀態棲身其中的。夢境顯然提示丁這種持續性。海豚賓館在夢中呈畸形,細細長長。由於過細過長,看起來更像是個帶有頂棚的長橋。橋的這一端始於太古,另一端綿綿伸向宇宙的終極。我便是在這裏棲身。有人在此流淚,為我流淚。

旅館本身包容著我。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出它的心跳和體溫。夢中的我,已融為旅館的一部分。

便是這樣的夢。

終於醒來。這裏是哪裏?我想。不僅想,而且出聲自問。“這裏是哪裏?”這話問得當然毫無意義。無須問,答案早已一清二楚:這裏是我的人生,是我的生活,是我這一現實存在的附屬物。若幹事項、事物和狀況——其實我並未予以認可,然而它們卻在不知不覺之中作為我的屬性而與我相安共處。旁邊有時躺著一個女子,但基本上是我一個人。房間的正對麵是一條高速公路,隆隆不息;枕邊放一隻杯(杯底剩有5厘米高的威士忌):此外便是懷有敵意——或許單純是一種冷漠——的充滿塵埃的晨光。時而有雨。每逢下雨,我索性臥床不起,愣愣發呆。若杯裏有威士忌,便徑自飲下。接下去隻管眼望簷前飄零的雨滴,圍繞這海豚賓館冥思苦索。我緩緩舒展四肢,確認自己仍是自己而未同任何場所融為一體。自己並未棲身於任何場所。但我依然記得夢中的感觸。隻消一伸手,那將我包容其間的整幅圖像便隨之晃動不已。如同以水流為動力的精巧的自動木偶,逐一地、緩緩地、小心翼翼地、有條不紊地依序而動,並且有節奏地發出細微的響聲。若側耳傾聽,不難分辨出其動作進展的方向。於是我凝神諦聽。我聽出有人在暗暗啜泣,聲音非常低沉,仿佛來自冥冥的深處。那是為我哭泣。

海豚賓館並非虛構之物,它位於劄幌市區一處不甚堂皇的地段。幾年前我曾在那裏住過一個星期。哦,還是讓我好好想想,說得準確一點。是幾年前來著?4年前。不,精確說來是4年半以前。那時我還不到30歲,和一個女孩兒一起在那裏投宿。賓館是女孩兒選定的,她說就住在這兒好了,務必住這家旅館。假如她不這樣要求,總不至於住什麼海豚賓館,我想。

這家賓館很小,且相當寒傖。除我倆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客人。住了一個星期,結果隻在門廳裏見到兩三個人,還不知是不是住客。不過,服務台床位一覽板上掛的鑰匙倒是不時出現空位,想必還是有人投宿——盡管不多,幾個人總會有的。不管怎樣,畢竟在大都市占一席之地,且掛了招牌,分類電話號碼簿上也有號碼赫然列出,從常識上看也不可能全然無人問津。可是,即使有其他住客,恐怕也是極其沉默寡言而生性靦腆的人。我倆幾乎沒有目睹過他們的身影,也沒有聽到過他們的動靜,甚至感覺不出他們的存在。隻是床位一覽板上鑰匙的位置每天略有變化,大概他們像一道無聲無息的影子順著牆壁在走廊裏往來穿行。電梯倒是有時候拘謹地發出“哢嗒哢嗒”的升降聲響,而那聲響一停,沉寂反倒更加令人窒息。

總之這是間不可思議的賓館。

它使我聯想起類似生物進化過程中的停滯狀態:遺傳因子的退化,誤入歧途而又後退不得的畸形生物,進化媒介消失之後而在曆史的燭光中茫然四顧的獨生物種,時間的深穀。這不能歸咎於某一個人,任何人都無責任,任何人都束手無策。問題首先是他們不該在這裏建造旅館,這是所有錯誤的根源。起步出錯,步步皆錯。第一個電鈕按錯,必然造成一係列致命的混亂。而試圖糾正這種混亂的努力,又派生出新的細小——不能稱之為精細,而僅僅細小——的混亂。其結果,一切都似乎有點傾斜變形。如同仔細觀察事物時自然而然地幾次歪起腦袋情況下的傾斜度一樣。這種傾斜,不過是略略改變一下角度,既無關大局,又不顯得矯揉造作。若長此以往,恐怕也就習以為常,但畢竟叫人有點耿耿於懷(果真對此習以為常,往後觀察正常世界怕也難免歪頭偏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