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賓館便是這樣的賓館。它的不正常——已經混亂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不久的將來必定被時間的巨大漩渦一口吞沒——在任何人看來都毋庸置疑。可憐的賓館!可憐得活像被12月的冷雨淋濕的一條三隻腿的黑狗。當然,可憐的賓館世上所在皆是,問題是海豚賓館與那種可憐還有所不同。它是概念上的可憐,因而格外可憐。

不用說,特意選擇這裏投宿的,除去陰差陽錯之人,理當餘者寥寥。

海豚賓館並非正式名稱。其正式名稱是“多爾芬①旅館”。但由於它給人的印象實在名不符實(多爾芬這一名稱使我聯想起愛琴海岸那如同砂糖糕一般雪白的避暑賓館),我便私下以此呼之。賓館的入口處有一幅非常漂亮的海豚浮雕,還有一塊招牌。若無招牌,我想絕對看不出是賓館。甚至有招牌都全然不像。那麼像什麼呢,簡直像一座門庭冷落的舊博物館——館本身特殊,展品特殊,懷有特殊好奇心的人悄然而至。

①海豚一詞的英語音譯(dolphin)。

不過,即使人們目睹海豚賓館後產生如此印象,也決不是什麼想入非非。事實上這賓館的一部分也兼做博物館之用。

一座部分兼做莫名其妙的博物館的賓館,一座幽暗的走廊盡頭堆著羊皮和其他落滿灰塵的毛皮、散發黴氣味的圖書資料,以及變成褐色的舊照片的賓館,一座綿綿無盡的思緒如同幹泥巴一般牢牢沾滿各個角落的賓館——有誰會住這樣的賓館呢?

所有的家具都漆色斑駁,所有的桌幾都吱吱作響,所有的帶鎖把手都拉不攏。走廊磨得坑坑窪窪,電燈光線黯然,洗臉台的龍頭歪歪扭扭,水滴滴滴答答,體形臃腫的女傭(她的腿使人聯想到大象)在走廊裏一邊踱步一邊發出不祥的咳嗽聲。總是蜷縮在賬台裏的經理是個中年男子,眼神淒惶,指頭僅存兩個。隻消看上一眼,便知此君屬於時運不濟、命運多餌的一類——儼然這一類型的標本。如同在淡藍色的溶液裏浸泡了一整天之後剛剛撈出來似的,他的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印有受挫、敗陣和狼狽的陰翳,使人恨不得把他裝進玻璃箱放到學校的物理實驗室去,並且貼上“時運不濟者”的標簽。大多數人看見他之後都會程度不同地產生憐憫之情,也有些人會發火動氣。這類人隻要一看見那副可憐相便會無端地大動肝火。有誰會住這樣的賓館呢?

然而我們住了。我們應該住這裏,她說,此後便杳然無蹤,隻剩下我顧影自憐。告訴我她已走掉的是羊男。她早就走了,羊男告訴說。羊男知道,知道她必走無疑。現在我也已經明白。因為她的目的就在於把我引到這裏。這類似一種命運,猶如伏爾塔瓦河流入大海。我一邊看雨一邊沉思,命運!

我自從夢見海豚賓館之後,首先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的便是她。我不由想到,是她在尋求我。否則我為什麼三番五次做同樣的夢呢?

對她,我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盡管同她共同生活了好幾個月。實際上我對她一無所知。我僅僅知道她是一間高級應召女郎俱樂部的就業人員。俱樂部采用會員製,接待對象隻限於身份可靠的客人,即高級妓女。此外她還兼做好幾樣工作。白天平時在一家小出版社當校對員,還臨時當過耳朵模特。總之,她忙得不可開交。她當然不至於沒有名字,實際上也不止一個。但同時又沒有名字。她的持有物——盡管形同虛無——任何持有物上都不標注姓名。既無月票和駕駛證,又沒有信用卡。袖珍手冊倒有一本,上麵隻是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地記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暗號。她身上沒有任何線索可查。妓女大概也該有姓名才是,而她卻生息在無名無姓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