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行進。雪一直保持沉默。我小聲放上斯特李·丹的磁帶,小心翼翼地駕駛“奔馳”。天氣極好。我穿一件夏威夷衫,戴著太陽鏡。她身穿薄布短褲,粉紅色拉爾夫·勞倫馬球衫,同曬過太陽的皮膚甚為諧調,令人覺得好像仍在夏威夷。我前麵是一輛運載家畜的卡車,豬們從木柵欄的縫隙裏鼓起紅紅的眼睛盯著我們乘的“奔馳”。豬恐怕是分不出“雄獅”和“奔馳”有何區別的。豬不可能知道異化為何物。麒麟不知道,鱔魚也不知道。

“夏威夷怎麼樣?”

她聳聳肩。

“和母親處得可好?”

她聳聳肩。

“衝浪大有進步?”

她聳聳肩。

“你好像提不起精神。被太陽曬得絕對迷人,簡直就是牛奶咖啡精靈。要是在背部安一對漂亮的翅膀,肩上扛一把長勺,真就和牛奶咖啡精靈一模一樣。如果由你來為牛奶咖啡做宣傳,什麼莫卡什麼巴西什麼哥倫比亞,3個捆在一起都絕對不是你的對手,肯定全世界的人一起大喝咖啡,整個世界都給牛奶咖啡精靈迷得神經兮兮——你給太陽曬得實在大有魅力了。”

搜腸刮肚而又心直口快地大力讚賞一番,不料還是毫無效果。她依然隻是聳肩而已。適得其反?我這心直口快莫非出了問題?

“來例假了還是怎麼?”

她聳聳肩。

我也聳聳肩。

“想回去。”雪說,“掉頭回去好了。”

“這可是東名高速公路喲,即使是尼基·拉烏達①,在這裏也無法回頭的。”

①著名賽車選手。

“找地方下來。”

我看看她的臉,果然顯得疲憊不堪。兩眼黯淡無神,視線飄忽不定。臉色也許蒼白,由於曬黑的關係,看不清色調的變化。

“不在哪裏休息一會?”我問。

“不了,沒心思休息,隻想回東京,越快越好。”

我從橫濱出口駛下高速公路,返回東京。雪說要在外邊坐一下,我便把車留在她公寓附近的停車場,兩人並坐在乃木神社的凳子上。

“請原諒。”雪竟意外地道起歉來,“心情糟到了極點,差點兒忍受不住。但我不願意說出口,就一直忍著。”

“何必忍著呢,沒有關係的。女孩兒常有這種情況,我已經習慣了。”

“我不是指這個!”雪大聲吼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和這個不同。把我心情搞糟的是那輛車,是由於坐了那輛車!”

“可那‘奔馳’究竟哪點不可以呢?”我問。“那車絕不差勁。性能好,坐著又舒服。要是自己出錢買,價格還真有些嫌高,我想。”

“‘奔馳’,”她似乎講給自己聽,“不是車種類的問題,問題不在於車的種類,問題是那車本身。那車裏有一股討厭的氣氛。是它——怎麼說呢——在壓迫我,使我不快,使我胸悶,像有什麼東西捅進胃裏,像被一團亂棉絮堵住胸口。你坐那車就沒這種感覺?”

“我想沒有。”我說,“我確實覺得對它有點不大習慣,但我想那恐怕是因為我太熟悉‘雄獅’了,一下子換車適應不了。這屬於感情問題,不同於你所說的壓迫感。”

她搖搖頭:“我說還不是那個,而是十分特殊的感覺。”

“是那東西?就是你經常感到的——”我想說靈感,但就此打住。不同於靈感,怎麼表達好呢?精神感應?總之很難付諸語言,怎麼說都有低俗猥瑣之嫌。

“對,是那東西,我所感到的。”雪靜靜地說。

“怎麼感覺的?對那輛車?”我問。

雪聳聳肩:“要是能準確地表述出來倒也簡單,但不可能。因為眼前沒有浮現出具體圖像,我所感到的隻是虛無縹緲的類似不透明塊狀空氣樣的東西,又沉悶,又讓人討厭得不行。是它壓迫我,那是非同小可的。”雪兩手放在膝頭,搜索著詞句,“具體的我不清楚,反正是非同小可的,荒謬的,扭曲的。在那裏我實在透不過氣來,空氣沉重得很,簡直就像被一個灌滿鉛的箱子壓進海底一般。最初我還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以為是自己剛旅行回來身上還疲勞的緣故,所以勉強忍住。結果不對頭,情況越來越嚴重。那車我再不想坐第二回了,請把你那輛‘雄獅’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