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惹是生非。假如不是這樣,假如無人證明我那天夜晚一直在電視台,我很可能認真考慮自己是否殺害了咪咪,為此大傷腦筋。盡管如此,我還是對咪咪的死強烈地感到負有責任,為什麼呢?本來有我不在現場的充分證明,但我還是感到就像自己動手殺了她,覺得她的死是自己造成的。”

又是沉默,長時間沉默,他一直看著自己的十隻手指。

“你累了,”我說,“隻是累了。你恐怕誰也沒殺。喜喜不過自行消失罷了。跟我在一起時她也是那樣突然消失的。不是第一次。你這是一種自責心理,把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過錯。”

“不是的,不盡如此,沒這麼簡單。喜喜十有八九是我殺的。咪咪多半不是。但喜喜我覺得是我殺的。這兩隻手還剩有掐她脖子的感觸,拿鐵鍬往裏鏟土時的手感也還記著。是我殺的,實質上。”

“可你幹嗎要殺喜喜呢?不是沒有意思的嗎?”

“不知道。”他說,“大概出於某種自我毀壞欲吧。從前我就有這種欲望。那是一種壓力。當現實中的自己同表演中的自己之間的裂溝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往往發生這種情況。我可以親眼見到這條裂溝,就像地震中出現的地縫那樣赫然橫在那裏,裏麵又黑又深,深得令人目眩。這一來,我就會下意識地把什麼搞壞,等覺察到時已經壞掉了。從小我就經常這樣,就是要把什麼弄壞:折鉛筆,摔杯子,踩塑料組合模型。可又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當然在人前不做,自己一個人時才搞。上小學時,一次我從背後把一個同學推下山崖。也不知為什麼推的,意識到時已經推了下去。好在山崖不高,隻受了點輕傷。被推的同學也以為是事故,說身體碰到了什麼。誰也不至於認為我故意幹那種勾當嘛!但實際上不同,我自己明白,是我親手故意把同學推下去的。這類事此外還有很多很多。讀高中時燒郵筒就燒了好幾次,把點燃的布投到郵筒裏,純屬卑劣無聊的行徑。但就是要幹,注意到時已經幹完,不能不幹。我覺得似乎是通過幹這種事,通過幹這種卑劣無聊的勾當來勉強恢複自己。屬於下意識的行為。但感觸卻是記得。每個感觸都緊緊地一一粘在雙手上,怎麼洗也洗不掉,至死不掉。悲慘人生!我怕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歎口氣。五反田搖下頭。

“不過我無法確認。”五反田說,“找不到我殺人的確鑿證據。沒有屍體,沒有鐵鍬,褲子沒沾土,手上沒起繭——當然挖一個埋人的坑也不至於起繭,也不記得埋在哪裏。即使去警察署自首又有誰肯信?沒有屍體,甚至不能算是殺人。我連補償都不可能,她已經消失。我所清楚的隻是這些。有好幾次我都想向你如實說出,但不能出口。因我覺得一旦把這種事說出,我們之間的親密氣氛很可能消失。知道麼,跟你在一起我變得非常輕鬆快活,感覺不到那種裂溝。而這對我是極其難能可貴的,我不願意失去這種關係。所以一天天拖延下來,每次都想下次再說,拖一拖再說……結果拖到現在。本來我早該如實相告才是。”

“不過,如實相告也好什麼也好,不是如你所說沒有證據的嗎?”我說。

“問題不是有沒有證據,而是我早應該主動講給你聽,而我卻把它隱瞞下來,這才是問題所在。”

“即使真有其事,即使你殺了喜喜,你也並不存在殺人的動機。”

他張開手心盯視著,說:“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何必殺喜喜呢?我喜歡她。盡管形態極其有限,我和她畢竟是朋友。我們談了很多,我向她講了我老婆的事,喜喜聽得很認真,我何苦要殺她呢?!然而我殺了,用這雙手。殺意是一點沒有。我像掐自己影子似的掐死了她。我掐她的時候以為她是自己的影子,以為掐死這影子日後便可以諸事如意。但並非影子,而是喜喜。事情已經在黑暗世界中發生了,那是和這裏不同的世界。懂嗎?不是這裏。而且慫恿我的是喜喜。她說‘掐死我吧,沒關係,掐死我好了’。她慫恿的,她同意的。不騙你,真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為什麼會發生那種事呢?一切都像一場夢,越想真相越模糊,為什麼喜喜慫恿我呢?為什麼叫我殺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