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研究》,封麵積了一層乳膜樣的白灰。
“這裏的書全是養羊方麵的。”我說,“老海豚賓館裏有個關於羊的資料室。經理的父親是研究羊的專家,資料是他收集的。而羊男接他的班管理來著。本來已毫無用處,如今沒有人讀這個,但羊男還是保留下來。大概這些書對這個場所至關重要吧。”
由美吉拿過我的電筒,翻開小冊子,靠著牆讀起來。我則一邊看牆上自己的身影一邊呆呆地想羊男。他究竟消失到哪裏去了呢?我驀地掠過一陣極為不祥的預感,心髒一下子跳到喉嚨。有什麼陰差陽錯有什麼不妙的事即將發生,到底是什麼呢?我對這什麼集中起全副神經。旋即猛地一驚:糟糕,糟了!不知不覺之間我已經把手從由美吉身上鬆開。本來是不能鬆開的,絕對不能。刹那間,我冒出一身冷汗。我急忙伸手去抓由美吉的手腕,但為時已晚。在幾乎與我伸手的同時,她的身體彼倏然吸入牆壁之中,一如喜喜被吸入死之房間的牆壁。由美吉的身體一瞬間無影無蹤,她消失了,手電筒的光亮也消失了。
“由美吉!”
無人應答。惟有沉默與寒氣主宰著房間,我覺得黑暗愈發深重。
“由美吉!”我再次叫道。
“喏,這還不簡單!”牆的另一側傳來由美吉甕聲甕氣的話音,“實在簡單得很,一穿牆壁就過到這邊來了!”
“胡說!”我大吼一聲,“看起來簡單,可一旦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你不明白,不是那麼回事,那裏不是現實,那是那邊的世界,和這裏的世界不同!”
她沒有應聲,深重的沉默重新湧滿房間,緊緊壓迫我的身體,使我如置身海底。由美吉已經消失,伸手摸向哪裏也觸摸不到。我與她之間橫著那堵牆壁。太過分了,我想。太殘酷了,我感到渾身癱軟。我和由美吉是應該在這邊的,為此我才一直努力不懈,我才踏著變幻莫測的舞步終於趕到這裏。
然而時間已不容我前▲
果真如此嗎?我抱著她想道,不,任何事情都有發生的可能。這個世界既脆弱又危險,所有事情的發生都很容易。況且那個房間裏的白骨還剩1具。那是羊男的嗎?還是為我準備的他人之死呢?不,也許那白骨是我本身的。它很可能在那個遙遠的昏暗房間裏一直等我死去。我已經在遠處聽見了老海豚賓館的聲音,那聲音就像遠遠隨風傳來的夜班火車聲,電梯發出哐哐當當的響聲爬上來停住。有人在走廊裏走動。有人開門。有人關門。是海豚賓館,這我知道。一切都吱呀作響,一切聲響聽起來都很陳腐,而我便被包容在這個裏麵。有人為我流淚,為我不能為之哭泣的東西流淚。
我吻了吻由美古的眼瞼。
由美吉在我懷中酣然入睡。我卻難以成眠。我沒有一絲一毫的睡意,如桔井一樣睜著雙眼。我靜靜地繼續抱住她,像要把她整個包攏起來。我不時地吞聲哭泣。我為失去的東西而哭,為尚未失去的東西而泣。但實際上我隻哭了一小會兒。由美吉的身子是那樣的柔軟,在我懷中溫情脈脈地刻算著時間。時間刻算著現實。不久,天光悄然破曉。我揚起臉,定定注視著床頭鬧鍾的指針按照現實時間緩緩轉動。它一點一點地向前移動。我胳膊的內側承受著由美吉的呼氣,也隻有這部分溫暖潮潤。
是現實,我想,我已在這裏住下。
不多會兒,時針指向7點。夏日早晨的陽光從窗口射進,在地毯上描繪出一個略微歪斜的四角形。由美吉仍在酣睡。我悄悄地撩起她的頭發,露出耳朵,輕輕吻了一下,怎麼說好呢?我思考了三四分鍾。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有多種多樣的可能性和表達方式。我能夠順利發出聲音嗎?我的話語能夠有效地震動現實空氣嗎?我試著在口中嘟囔了幾個語句,從中選出一句最簡練的:
“由美吉,早晨到了。”我低聲說道。
村上春樹-->舞舞舞-->後記
後記
這部小說1987年12月17日開始動筆,1988年3月24日完稿。對我來說算是第六部長篇。主人公“我”,同《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和《尋羊冒險記》中的“我”原則上是同一人物。
村上春樹
1988年3月24日於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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