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夫人明明聽見這話,臉上卻是風輕雲淡般,一付渾然不覺。
宮女們搬來一張紫檀鼓腿彭牙方凳,宋老夫人慢慢起身,卻先不落座,眼光若有似無地,從祈男身上打了個轉。
宮裏的太監個個都是猴精,看見這一幕 ,其中一個便尖起嗓子來,陪笑對皇後道:“看看這老夫人 ,心裏疼著自家人呢!這新進門的孫媳婦不坐,老人家自己也不肯坐呢!”
皇後聽見這話,方才頭一回,將目光投注到祈男身上。其實祈男個大活人,跟著老夫人進宮來 ,她豈有不知道的?卻是由始至終,就是不肯看過來一眼。
“你這傻子,天下哪有不疼自家人的呢?”皇後說著,細細看了祈男一眼:“看身形,老夫人別怪本宮說句實話,不像是個好生養的。”
不就是說我長得瘦麼?!
祈男心裏哼了一聲,外頭隻做出什麼也沒聽見的樣子。
老夫人微微一笑:“瘦是瘦的點,不過也好,吃得少,好養活。”
祈男險得沒笑出聲來。
皇後也笑了:“宋老夫人跟本宮說笑話呢!堂堂本朝一品中書令,竟會於吃食上計較?選孫媳婦,就看吃得多少麼?”
老夫人亦笑而回道:“不看吃得多少,也就不看身形好壞,選媳婦當以賢為上,別的事都可以慢謀,唯一賢字,不可不認真論之。婚擇佳士,婦選淑姿。一般骨血,莫較庶嫡。這道理,千古常存。”
皇後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凶光,隻一瞬便又平伏了下去:“老夫人果然通文達意,應變隨機,說出話來,本宮竟無一字可以應對。也罷,既然老夫人如此憐惜自家孫媳婦,本宮就看老夫人麵上 ,賜她一座吧。”
宮女們很快又搬來花梨方杌一座,老夫人向祈男使個眼色,祈男先向上磕頭稱謝,然後方小心落座。
皇後再度細細打量祈男:見其身著朱紅五色紋樣鑲邊粉藍底子五彩紋樣綢麵出風毛對襟夾棉下擺垂珠珞褙子,石榴紅暗花緞麵豎領長襖,胭脂色底子金色花卉紋樣刺繡馬麵裙,越顯得冰肌玉膚,眉如遠黛,目會秋波。
祈男見看,便忙又起身,默默垂首斂袖,恭敬站著。
“好一位美人,儀容明豔,舉止端莊,”皇後微微頷首,對老夫人道:“本宮倒要恭喜宋家,娶得一門好親,聽說還是太後親自降下懿旨配婚,就更是無上的榮光了。”
宋老夫人忙亦起身,正要回時,不料皇後的話還沒說完:
“隻是這位妹妹,看著有些眼熟,”皇後顧左右而輕問:“本宮竟好似覺得,今日不是頭回見她一般?”
宮女們笑了起來,其中一位便上前回道:“回皇後娘娘的話,原來娘娘竟不知道?這位宋小夫人,原是咱們宛貴人的親妹妹,乃當朝戶部員外郎,蘇二老爺家裏的九小姐呢!”
皇後做恍然大悟狀:“哦!我說呢!就覺得眼眉間像一個人,隻是總也想不起來。”
剛才那尖著嗓子說話的太監,此時又諂媚著開了口:“這也難 怪,宛貴人如今被打入冷宮,一向也出不來,也就不能日日如別的妃嬪娘娘們似的,來這坤寧宮給皇後娘娘請旨問安,哪裏怨得娘娘想不起來?”
皇後娘娘也就笑了,隻是依舊看著祈男,等她來回應。
一屋子目光,包括宋老夫人,都看向祈男,老夫人情知這是皇後有意為難,頭回見麵給個下馬威的意思,因此也不便開口,替祈男抵擋回應。
回不回得上話,回得能不能讓皇後娘娘滿意,隻看你這丫頭,自己的本事,和造化吧!
祈男緩緩抬眸,迎上皇後尖刻的目光,她的睫羽纖長濃密,仿佛蝴蝶的翅膀,撲閃間露出兩隻幽黑明亮的眼睛,如那深山裏的潭水一般清冽幽深:
“皇後娘娘好記性,我自己都快想不起宛貴人來了,皇後娘娘竟能一眼看出,果然如宮外眾人所說,皇後娘娘聰慧賢淑,天下之大,竟無一事可以瞞得過她。我與宛貴人雖是姐妹,卻自小便被人說長得不像,隻眼眉間略有些自家人的影子,皇後娘娘目光之犀利,也就可想而知了。”
祈男淡淡幾句話,說得皇後心花怒放,嘴角含笑,嗔道:“你們聽聽她這張小嘴,真真是哄死人不償命的!怎麼外頭有這樣說本宮的麼?其實流言蜚語,哪裏信得過?你隻不要去聽,更不可信!”
宋老夫人若有所思,目光似無意間,從一位宮娥裙邊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