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喜歡表現自己。可是我和他接觸較多,就看出他身上有不少發光的東西。不僅有很高的才華,他還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他工作多,事業發展,自己並不曾得到什麼報酬,反而引起不少的吱吱喳喳。那些吱吱喳喳加上多少年的小道消息,發展為今天所謂的爭議,這爭議曾經一度把他趕出文壇,不讓他給寫進文學史。但他還是默默地做他的工作(分派給他的新的工作)。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一樣地做出出色的成績。我接到從香港寄來的那本關於中國服裝史的大書,一方麵為老友新的成就感到興奮,一方麵又痛惜自己浪費掉的幾十年的光陰。我想起來了,就是在他那個新家的客廳裏,他對我不止講過一次這樣的話:“不要浪費時間。”後來他在上海對我,對靳以,對蕭乾也講過類似的話。我當時並不同意,不過我相信他是出於好心。

他並不曾擱筆,可是作品寫得少。他過去的作品早已絕版,讀到的人不多。開明書店願意重印他的全部小說,他陸續將修訂稿寄去。可是一部分底稿在中途遺失,他歎息地告訴我,丟失的稿子偏偏是描寫社會疾苦的那一部分,出版的幾冊卻都是關於男女事情的。“這樣別人更不了解我了。”

最後一句不是原話,他也不僅說一句,但大意是如此。抗戰前他在上海《大公報》發表過批評海派的文章引起強烈反感。在昆明他的某些文章又得罪了不少的人。因此常有對他不友好的文章和議論出現。他可能感到一點寂寞,偶爾也發發牢騷,但主要還是對那種越來越重視金錢、輕視知識的社會風氣。在這一點我倒理解他,我在寫作生涯中挨過的罵可能比他多,我不能說我就不感到寂寞。但是我並沒有讓人罵死。我也看見他倒了又站起來,一直勤奮地工作。最後他被迫離開了文藝界。

那是l949年的事。最初北平和平解放,然後上海解放。6月我和靳以、辛笛、健吾、唐弢、趙家璧他們去北平,出席首次全國文代會,見到從各地來的許多熟人和分別多年的老友,還有更多的為國家和人民的前途獻出自己的青春和心血的文藝戰士。我很感動,我很興奮。

但是從文沒有露麵,他不是大會的代表。我們幾個人到他的家去,見到了他和兆和,他們早已不住在達子營了,不過我現在也說不出他們是不是住在東堂子胡同,因為一晃就是40年。我的記憶模糊了。這幾十年中間我沒有看見他住過寬敞的房屋,最後他得到一個舒適的住處,卻已經疾病纏身,隻能讓人攙扶著在屋裏走走。我至今未見到他這個新居,l985年5月後我就未去過北京。不是我不想去,我越來越舉步艱難了。

“文革”前我最後一次去他家,是在1965年7月,我就要動身去越南采訪。是在晚上,天氣熱,房裏沒有燈光,磚地上鋪一床席子,兆和睡在地上。從文說:“三姐生病,我們外麵坐。”我和他各人一把椅子在院子裏坐了一會,不知怎樣我們兩個人講話都沒有勁頭,不多久我就告辭走了。當時我絕沒有想到不出一年就會發生“文化大革命”,但是我有一種感覺,我頭上那把利劍,正在緩緩地往下墜。

從文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喜歡表現自己。可是我和他接觸較多,就看出他身上有不少發光的東西。不僅有很高的才華,他還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他工作多,事業發展,自己並不曾得到什麼報酬,反而引起不少的吱吱喳喳。那些吱吱喳喳加上多少年的小道消息,發展為今天所謂的爭議,這爭議曾經一度把他趕出文壇,不讓他給寫進文學史。但他還是默默地做他的工作(分派給他的新的工作)。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一樣地做出出色的成績。我接到從香港寄來的那本關於中國服裝史的大書,一方麵為老友新的成就感到興奮,一方麵又痛惜自己浪費掉的幾十年的光陰。我想起來了,就是在他那個新家的客廳裏,他對我不止講過一次這樣的話:“不要浪費時間。”後來他在上海對我,對靳以,對蕭乾也講過類似的話。我當時並不同意,不過我相信他是出於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