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誌摩失事後,陸小曼受到的打擊最大,遭受的批評也最多。所有人都認為是陸小曼不肯北上才導致悲劇的上演。而最痛恨陸小曼的是徐誌摩的父親徐申如。一年來,家中不斷橫生變故。發妻離世不久,引以為驕傲的兒子慘遭不幸,讓他不僅體會到喪妻之痛,又追加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痛和辛酸。他斷定是陸小曼害死了他的兒子,若不是她揮金如土,誌摩也不會為維持生計而四處兼職,長年累月南北兩地往返奔波。若不是她的出現,他們徐家上下安寧太平,哪會發生這樣的慘劇?他在給兒子的挽聯中寫道:

考史詩所載,沉湘捉月,文人橫死,各有傷心,爾本超然,豈期邂逅罡風,亦遭慘劫?

自繈褓以來,求學從師,夫婦保持,最憐獨子,母今逝矣!忍使淒涼老父,重賦招魂?

此後,徐家人對陸小曼恨入骨髓,幾乎斷絕來往。就連在海寧硤石召開徐誌摩追悼會,因徐申如的阻止,陸小曼也未能參加。隻能送上一副挽聯:

多少前塵成噩夢,五載哀歡,匆匆永訣,天道複奚論,欲死未能因母老;

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渺渺離魂,人間應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

陸小曼在《愛眉小劄》的序中描述了她當時活下去的緣由:

到這兒,我不覺要向上天質問為什麼我這一生是應該受這樣的處罰的?是我犯了罪麼?何以老天隻薄我一個人呢?我們既然在那樣困苦中爭鬥了出來,又為什麼半途裏轉入了這樣悲慘的結果呢?生離死別,幸喜我都嚐著了。在日記中我嚐過了生離的滋味,那時我就疑惑死別不知更苦不?好!現在算是完備了。甜,酸,苦,辣,我都嚐全了,也可算不枉這一世了。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不死還等什麼?這話是現在常在我心頭轉的。不過有時我偏不信,我不信一死就能解除一切,我倒要等著再看老天還有什麼更慘的事來加罰在我的身上!

也許,我們該理解一位老父親,徐申如娶了兩房太太,才得了徐誌摩這一個兒子,在人生的晚年還要經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縱使他有不對,誰忍心責怪一個風燭殘年傷痛欲絕的老父親。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需要緣分。陸小曼與徐家缺少的就是這一點點緣分。但陸小曼又何嚐不是可憐的呢?

誰都知道,徐誌摩為陸小曼南北奔波,這不假,可又有幾人知道,徐誌摩匆匆地離開,是為了赴林徽因的一場不是那麼重要的演講會。徐誌摩那天臨上飛機前給陸小曼發了一封短信,信上說:“徐州有大霧,頭痛不想走了,準備返滬。”但他還是走了,也許是想給他和陸小曼之間多一些思考的空間和時間,也許,是為了去向他曾經的初戀訴說他的婚姻的不幸,從她那裏尋找到些許安慰。

徐誌摩飛機失事後,有人趁機痛罵“女人是禍水”,以抒發心頭積憤。徐誌摩生前的好友,何靜武、胡適、林徽因、金嶽霖等也都把一切罪責加在了陸小曼身上。而這些朋友大多與陸小曼斷絕了往來,終生不肯原諒她。報紙雜誌也在此時對她又一輪口誅筆伐,陸小曼再次成為眾矢之的。這次不同的是,再沒有人站在她的這一邊鼓勵她,安慰她。她獨自承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責難,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最愛的人深刻的愛意、痛楚的悼念和無盡的悔意。

陸小曼從此沉默,不為自己辯解。因為她心愛的人就那麼輕輕地走了,再怎麼辯解也不能挽回他已然離世的事實。陸小曼是愛徐誌摩的,隻是她卻管不好自己。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陸小曼的書桌玻璃板下壓了一張她用正楷寫的字條,那是白居易的詩。陸小曼也因為深深的懊悔從此素服終身,閉門不出,謝絕一切賓客,也沒再出去跳過一支舞。她的臥室裏懸掛著徐誌摩的大幅遺像,相片下麵總擺放著她為他選的嬌豔的鮮花。她對王映霞說:“豔美的鮮花是誌摩的,她是永遠不會凋謝的,所以我不讓鮮花有枯萎的一天。”

冰心雖與陸小曼從無交情,但她實在看不過去,便在文章中寫下這樣一句公道話:

談到女人,竟是‘女人誤他’?也很難說。誌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

這話很深刻,可算點中了徐誌摩的要害。

人說,凡事有太好的開篇,就難得有太好的結局。徐誌摩與陸小曼,轟轟烈烈地愛,像一團火焰,當愛的烈火熄滅了,就隻剩下灰燼。盡管如此,他們有過相知,有過相愛,有過相守,即使不完美,也好過做一塊沒有情感的完美的石頭。

人這一輩子,總該做一次自己。這一次,我把全部的世界都給你,我的整個人,我的心,我的思想,我的靈魂;這一次,就算遍體鱗傷也沒關係;這一次,我當用盡所有的勇氣;這一次,我為你千嬌百媚;這一次,我為你花開荼蘼。隻是這一次就夠。因為生命再也承受不起這麼重的愛情。我愛你,沒什麼目的,我愛你,依然,始終,永遠!

伊人遠去,韶華已逝。分離聚合皆前定。所謂因果,一切都是緣。緣分,紅塵中來來往往,相遇又擦肩而過。緣起緣滅,緣聚緣散。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偶然的,分離是必然的,有聚便有散,緣起就有緣滅。所以,洗盡鉛華的人懂得,必須做的,也是隻能做的,就是,不變隨緣,隨緣不變。

原諒我是個沾染了太深的俗世煙火的俗人,因此特別喜歡一個詞,叫洗盡鉛華。尤其適合以它形容一個曆經世事的女人。

能用得上這個詞的人,一定是很有故事的人。這故事或起伏,或悲喜,或辛酸,或感人,但一切都已落幕,而她在幕後掛著洞悉世事的淡淡的微笑,笑得雲淡風輕,站在那裏自成一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