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薛凱跟著季涼川在慈善基金會所的建築工地上監工,季涼川正和一個項目負責人談論材料的問題。
項目負責人是個年紀不大的女白領,長得俏麗動人,話裏話外都在勸說季涼川購買他們公司最新出品的材料。季涼川也不是傻子,笑著打太極,把話題巧妙地繞了過去。
薛凱皺皺眉頭,低聲對季涼川說:“我覺得可以試試,不用把話說得那麼死。”
誰知那女白領笑道:“還是薛總監眼光高啊,我可聽到啦!”
薛凱有點尷尬地笑笑,沒說話。
季涼川逗他:“你準是看人家小姑娘好看。可咱們是生意人,要理智。”
聽到這話,薛凱捶了他一拳,女白領嗬嗬一笑。
三個人正聊得開心,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Wind。”
季涼川一愣,他拄著拐杖不方便,慢慢地把身體轉過去,隻見夜色之中,朦朧燈光之下,一個身材高挑的大氣女人安靜地凝視著他。季涼川看著她,目光沉靜,那種沉靜裏包含了太多的含義,迷茫、疑惑、歉意,所以那雙眼睛忽然間變得有些渾濁。
女白領很機靈,對薛凱說:“薛總監,我請你喝咖啡呀!順便聊聊我們公司新推出的材料?”
薛凱看了一眼季涼川,而後對女白領點點頭:“我請你喝,走吧。”
女白領爽朗一笑:“那我能不能喝大杯的拿鐵啊?”
薛凱一笑:“當然可以。”
見他們走了以後,Betty走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季涼川:“對不起,打擾你們談生意了。”
季涼川搖搖頭:“沒有,沒關係。你沒有回美國嗎?怎麼來這裏了?這邊危險,你沒戴安全帽,我去給你拿一頂。”
Betty攔住他說:“不用了,我跟你說兩句話就走,我訂了晚上十一點的機票回美國。”
季涼川看了一眼表,已經八點多了。他抬頭就撞上了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飽含深情。他望著她的眼睛,忽然覺得話語哽在喉嚨裏:“Betty,我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你……”
Betty搖搖頭:“那天我很生氣,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被人懷疑過,尤其是那麼恐怖的事情,我根本就做不出來,結果被你懷疑……我覺得心裏好痛。可後來我想了想,我還沒有結婚,還沒有生baby,沒辦法體會為人父母的感受,也許你為了你的baby可以犧牲一切,這樣一想……我也就沒那麼生氣了。所以,我想在走之前把我們之間的矛盾解開,希望你能相信我,好嗎?”
季涼川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到真誠的光澤,點了點頭說:“其實,是我該向你說對不起的。在沒有足夠的證據之前,我不應該懷疑你,我和檬檬隻是太害怕了,因為……因為我們失去過一個孩子,所以我沒辦法想象如果鬧鬧真的出事……”
Betty的眼神有些哀傷,她微微點頭:“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鬧鬧對你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
季涼川點頭,聲音輕柔:“我知道你很好,你真的是很好的女孩子,我能從你的眼裏看到你的內心。”
Betty的臉微微一紅,她羞澀地低下頭,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包裏掏出一個小本子,又拿出一支筆遞給季涼川:“Wind,還記得這個小本子嗎?上麵寫了好多我們在北京的旅遊日記,第一頁是你寫的你的名字。”
季涼川見她把小本子包了張可愛的書皮,不禁笑道:“你這麼寶貝這本旅遊日記?你喜歡北京的話,以後可以隨時再來。”
Betty看著他低眉淺笑的樣子,在心裏默默地說:我寶貝的不是旅遊日記,而是你親手寫下的名字。
她笑笑,對他說:“你能不能在第一頁再寫上幾個字?嗯,就寫祝Betty找到屬於自己的白馬王子,幸福快樂!”
季涼川抬頭看著她天真的笑容,隨即也像被感染了似的笑起來,抬筆說:“好。”
寫完後,Betty舉起小本子,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著那些文字傻傻地笑,瞳孔裏映出頭頂的星光,璀璨絢爛。
“爸爸!”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奶聲奶氣的聲音。
沈檬緊跟在鬧鬧後麵跑過來,這小家夥跑得飛快,衝著季涼川就要飛過來。她在後麵大喊:“涼川!快抱住他!這小家夥騙我親親,還不老實地跟著我偷跑上了車子,這才多大就這麼多鬼主意!氣死我了!”
季涼川皺著眉頭,拄著拐杖快步衝鬧鬧移動過去,還喊道:“小鬼,不聽媽媽的話,一會兒打你屁屁。”
小家夥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爹媽生氣了,還咯咯傻笑著往季涼川那邊跑。
“喂!小心!”這時,頂上一群人向這邊大吼了一聲。
一塊拴在附近的鋼筋混凝土忽然鬆動,衝著鬧鬧的方向掉了下來。沈檬眼看著那塊鋼筋混凝土就要砸到鬧鬧,大叫一聲:“鬧鬧!”
季涼川腦子裏一陣空白,他急切地拄著拐杖往前跑,伸出手想把鬧鬧抓過來。這時,一個身影忽然擋住了他的視線,他腳下一痛,還來不及反應就摔倒在地。他根本顧不上自己,一個勁兒地抬起頭往前爬,然後眼睜睜地看著那塊鋼筋混凝土掉下來,直直地砸在一個柔軟的身體上。在飛揚的塵土之中,那具身體顯得那麼脆弱而不堪一擊。
那一刻,時間和空間仿佛都靜止了,沈檬愣在旁邊,不知不覺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整個臉是蒼白的,毫無血色。
Betty趴在鬧鬧身上,緊緊地護住他的全身,整個人被包圍在一片塵埃之中。她微微顫抖了一陣,此時此刻連睜眼都要使出渾身的力氣。她掙紮著睜開一隻眼睛,看見懷裏小小的人瞪大雙眼看著她,明顯被嚇壞了。然後她對著鬧鬧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別怕……沒事的……”
季涼川掙紮著爬了過去,把手輕輕放在Betty的肩頭,小聲地跟她說話。他不敢動她,怕她會疼:“Betty……你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Betty回過頭,淩亂的長發擋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隻神色疲憊的眼睛看向他。忽然,那隻眼睛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他看出她在笑。
她整個身體都失去了知覺,隻剩下一隻眼睛在傳遞信息,然後她慢慢地、輕輕地吐出幾個字:“Wind,我保護了你的baby,感覺好開心。如果我不在了,我不想回美國,你能把我葬在北京嗎?”
季涼川心底泛起一股巨大的酸楚,他撥開她的頭發,對她笑:“你不會有事的,別說傻話。”
Betty眯起眼睛,氣若遊絲地說:“還有那個本子……要帶給我……”
然後她那雙愛笑的眼睛就閉上了。
半小時後,Betty被推進了急救室,季涼川和沈檬等在急救室門外。
鬧鬧哭得渾身都顫抖了,抬頭看向沈檬:“媽媽,我是不是做錯事了……對不起……對不起……”
沈檬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把他摟在懷裏,眼眶裏的淚水一直在打轉。旁邊,季涼川把頭埋得很低,沒人看得出他的情緒。
在急救室外等了一個多小時,季涼川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仍舊低著頭,不說話,也不動,更沒有去接電話。沈檬看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心裏更是難過得快要窒息,便伸手從他的褲子口袋裏翻出手機接聽:“喂……”
電話那邊是葉念瑾,他立刻察覺出不對勁:“沈檬?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沈檬說著就哭起來:“Betty……Betty她……”
“她怎麼了?”葉念瑾在那邊急得焦頭爛額,恨不得趕快從電話線裏鑽過來。
“她為了救鬧鬧……”沈檬哭得氣結,一句話都說不利索。
這時,季涼川微微抬起頭來,接過她手裏的電話:“我來吧。”
“念瑾,你說吧。”
葉念瑾趕忙說:“我發現了新的線索,我懷疑嫌疑人身高並不是一米七,而是一米六四左右。”
季涼川心底一寒,早在Betty用純淨的雙眸望著他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嫌疑人不可能是Betty,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
“怎麼說?”
“是我家丫頭發現的,嫌疑人腳下穿的那款鞋子有問題。那種木製厚底鞋是今年夏天推出的新款,鞋跟高度一般在六厘米左右。根據嫌疑人整體的身材比例來看,嫌疑人的身高不太像一米七,然後我讓可欣用人體比例分析的統計圖進行了測量和身高模擬,再加上對鞋跟高度的猜測,推斷出嫌疑人身高在一米六四左右。Betty淨身高一米七,不可能是嫌疑人。而嫌疑人之所以穿著波西米亞長裙,也是為了蓋住高跟鞋,從而讓我們把視線轉移到一米七左右的女人身上。再根據嫌疑人戴著草帽和墨鏡來遮掩麵容,可以推斷出嫌疑人有相當高的反偵查能力,這樣一來就能推斷出嫌疑人綁架鬧鬧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策劃已久的。你們一定要小心再小心!鬧鬧隨時可能還會被壞人盯上!”葉念瑾迫切地把所有的線索一股腦說給季涼川聽。
季涼川聽完後無力地說:“她剛才已經再次實施犯罪了。”
葉念瑾一愣,在電話裏聽季涼川把剛剛發生的事情敘述了一遍,心底頓生寒意:“我馬上聯係可欣去現場調查。”
掛斷電話後,季源康和季母匆匆走了過來,季源康整張臉都是慘白的,他喘著粗氣問季涼川:“怎麼樣了?”
季涼川坐在那裏無力地搖頭。
這時,手術室的燈滅了,主刀醫師從裏麵緩緩走了出來,一家人立刻圍了上去。還沒等沈檬開口問,醫生便歎了口氣說:“硬物從病人的後背壓過來,導致胸腔肋骨斷裂,肋骨插進了肺部……你們聯係一下她的家人吧。”
沈檬覺得一時間天旋地轉,眼前的世界都變得昏暗,她摟緊懷裏的鬧鬧,緊緊地閉上雙眼,大口呼吸著汙濁的空氣。
季源康坐在旁邊的長椅上,沉默了。
午夜兩點,Betty因為肺部大出血,重傷不治,在醫院長眠。
半個月後。
季涼川拉著沈檬的手,帶著鬧鬧去北京看Betty。沈檬帶了很多女孩子喜歡吃的東西,還買了很多北京特產,全放在Betty的墓前。季涼川穿著一身黑色西裝,戴著墨鏡,指著照片上笑容爽朗的女孩,對懷裏的鬧鬧說:“鬧鬧,以後你長大懂事了,每年都要來這裏看姐姐,知道嗎?”
鬧鬧乖乖地點了點頭:“爸爸,姐姐去哪兒了?怎麼不見她的人呢?她每年都會在這裏等我嗎?”
季涼川摸摸他的頭:“姐姐去天堂了,可是你不能忘了姐姐,因為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們都不能忘記姐姐。”
鬧鬧委屈地點點頭,眼圈有點紅:“爸爸……你跟媽媽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我以後再也不調皮了,我會好好聽話……”
季涼川怎麼會去怪罪一個三歲的孩子,他淡淡地勾了勾嘴角哄他:“怎麼會呢?你還小,爸爸可以原諒你所有的錯誤,不過你一定要記住自己的錯誤,懂嗎?”
“記住了,爸爸,你別生我的氣,我把好吃的東西都讓給姐姐。”鬧鬧道。
季涼川摸摸他的臉:“乖。”
沈檬忽然難過起來,蹲在那裏看著Betty的照片,幽幽地說:“是我不好,因為一時醋意就戴著有色眼鏡看你,對不起,還有……謝謝你,救了我的寶貝……”
季涼川拍拍她,示意她別再哭了。這半個月,沈檬被自責、歉意、內疚等各種心情折磨得不能自已,季涼川不想再看她自我糾結下去了。
臨走前,季涼川偷偷把那本包著小碎花書皮的筆記本放在Betty的墓碑下,在她視線所及的地方。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沈檬都不能從悲傷中走出來。她總在想,如果一開始她沒有那麼排斥Betty,現在會不會不那麼痛心?可如今連說一句“對不起”的機會都不複存在。
她一直在辦公室發呆,連池騁敲門進來都沒發現。池騁拍拍她的肩膀問:“你還好嗎?”
沈檬一愣,有氣無力地說:“不好。”
池騁歎了口氣,摸摸她的頭:“人死不能複生,別太難過了。”
沈檬微微振作起來,抬頭看他:“怎麼了,找我有事?”
池騁皺著眉頭,神色嚴肅地說:“我打聽到警方內部的消息了,陸振虎的死不是意外,應該是惡意謀殺。”
沈檬睜大眼:“是誰?查出來了嗎?”
池騁搖頭:“陸振虎已經沒有親人了,從相關人物下手調查行不通,警方就調查了陸振虎的前科。以前他被人冤枉強奸時,你是他的辯護律師,他的死有沒有可能跟那件案子有關?”
“那案子已經很久了,我把資料找出來再看看。”
說著,她按照大概的年份在旁邊的資料櫃裏找到了陸振虎的案子。她和池騁在辦公室翻看著舊案子,開始細細回憶陸振虎當時找她的場景。
那時沈檬還在賀總的翔日律師事務所工作,公司裏一些大的經濟糾紛案都讓經驗豐富的律師們挖走了,就剩下她剛好手上沒有案子。她倒覺得無所謂,反正她也沒有特別看重那些大案子帶來的昂貴律師費。後來陸振虎來翔日找代理律師的時候,賀總就推薦了她。
沈檬在谘詢室裏第一次看到陸振虎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態非常不好。其實他長得還算端正,隻不過頭發亂糟糟的,眼神迷離,麵容憔悴,再加上衣衫不整,就顯得他非常邋遢糟糕。他一見沈檬,先是愣了一下,坐在那裏好幾秒都沒有說話。沈檬覺得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就問:“怎麼?我的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感覺到聲音差了許多後,陸振虎才驚醒過來,恢複了頹靡的樣子,耷拉著腦袋說:“對不起,你長得太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了。”
沈檬坐在他對麵說:“說吧,你有什麼需求?”
陸振虎低著頭,悶聲說起來:“我背景不算幹淨,給黑社會的人做過事。大概是在幾個月以前,我在外麵辦事時遇到了一個女孩子,她叫宋夢萱……我對她一見鍾情,想認識她,然後就開始跟蹤她。有一天,我在酒吧喝多了,整個人感覺恍恍惚惚的,正準備離開,就看到那個女孩在旁邊的一桌獨自喝酒,好像還在哭。當時……我鬼迷心竅了,我就是很想跟她說說話而已。於是我走過去跟她聊,聊了一會兒才知道她跟男朋友吵架了,可是,我當時喝醉了,我……我在她的酒裏下了藥,然後把她帶到了附近的賓館……”
沈檬越聽越來氣:“你這叫犯罪知道嗎?我不幫本來就有罪的人辯護,你請回吧!”
她剛要走,陸振虎一把拉住她,可憐得近乎請求:“求你……聽我說完……”
沈檬看他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隻好甩開他的手,重新坐回去繼續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