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5)(3 / 3)

對生活做種種設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設置動物,也設置自己。我們知道,在古希臘有個斯巴達,那裏的生活被設置得了無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為亡命戰士,使女人成為生育機器,前者像些鬥雞,後者像些母豬。這兩類動物是很特別的,但我以為,它們肯定不喜歡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歡又能怎麼樣?人也好,動物也罷,都很難改變自己的命運。

以下談到的一隻豬有些與眾不同。我喂豬時,它已經有四五歲了,從名分上說,它是肉豬,但長得又黑又瘦,兩眼炯炯有光。這家夥像山羊一樣敏捷,一米高的豬欄一跳就過;它還能跳上豬圈的房頂,這一點又像是貓——所以它總是到處遊逛,根本就不在圈裏呆著。所有喂過豬的知青都把它當寵兒來對待,它也是我的寵兒——因為它隻對知青好,容許他們走到三米之內,要是別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該劁掉。不過你去試試看,哪怕你把劁豬刀藏在身後,它也能嗅出來,朝你瞪大眼睛,噢噢地吼起來。我總是用細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夠了以後,才把糠兌到野草裏喂別的豬。其他豬看了嫉妒,一起嚷起來。這時候整個豬場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飽了以後,它就跳上房頂去曬太陽,或者模仿各種聲音。

它會學汽車響、拖拉機響,學得都很像;有時整天不見蹤影,我估計它到附近的村寨裏找母豬去了。我們這裏也有母豬,都關在圈裏,被過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髒又臭,它對它們不感興趣;村寨裏的母豬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跡,但我喂豬的時間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寫了。總而言之,所有喂過豬的知青都喜歡它,喜歡它特立獨行的派頭兒,還說它活得瀟灑。但老鄉們就不這麼浪漫,他們說,這豬不正經。領導則痛恨它,這一點以後還要談到。我對它則不止是喜歡——我尊敬它,常常不顧自己虛長十幾歲這一現實,把它叫做“豬兄”。如前所述,這位豬兄會模仿各種聲音。我想它也學過人說話,但沒有學會——假如學會了,我們就可以做傾心之談。但這不能怪它。人和豬的音色差得太遠了。

後來,豬兄學會了汽笛叫,這個本領給它招來了麻煩。我們那裏有座糖廠,中午要鳴一次汽笛,讓工人換班。我們隊下地幹活時,聽見這次汽笛響就收工回來。我的豬兄每天上午十點鍾總要跳到房上學汽笛,地裏的人聽見它叫就回來——這可比糖廠鳴笛早了一個半小時。坦白地說,這不能全怪豬兄,它畢竟不是鍋爐,叫起來和汽笛還有些區別,但老鄉們卻硬說聽不出來。領導上因此開了一個會,把它定成了破壞春耕的壞分子,要對它采取專政手段——會議的精神我已經知道了,但我不為它擔憂——因為假如專政是指繩索和殺豬刀的話,那是一點門都沒有的。以前的領導也不是沒試過,一百人也逮不住它。狗也沒用:豬兄跑起來像顆魚雷,能把狗撞出一丈開外。誰知這回是動了真格的,指導員帶了二十幾個人,手拿五四式手槍;副指導員帶了十幾人,手持看青的火槍,分兩路在豬場外的空地上兜捕它。這就使我陷入了內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該舞起兩把殺豬刀衝出去,和它並肩戰鬥,但我又覺得這樣做太過驚世駭俗——它畢竟是隻豬啊;還有一個理由,我不敢對抗領導,我懷疑這才是問題之所在。

總之,我在一邊看著。豬兄的鎮定使我佩服之極:它很冷靜地躲在手槍和火槍的連線之內,任憑人喊狗咬,不離那條線。這樣,拿手槍的人開火就會把拿火槍的打死,反之亦然;兩頭同時開火,兩頭都會被打死。至於它,因為目標小,多半沒事。就這樣連兜了幾個圈子,它找到了一個空子,一頭撞出去了,跑得瀟灑至極。以後我在甘蔗地裏還見過它一次,它長出了獠牙,還認識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這種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讚成它對心懷叵測的人保持距離。

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隻豬,還沒見過誰敢於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直懷念這隻特立獨行的豬。

王小波認為寫文章,一要“有趣”,二要有“智慧”。本篇很好地體現了他的這種寫作理念。首先對那隻豬本身的描寫就十分生動有趣,對於讀者來說確有以異聞趣事增長見聞的提神作用,而王小波語言的風格特征在這篇文章中也有極好的體現。王小波的語言平易輕鬆,但是不經意的幽默和鋒芒暗藏其中。

除了語言以及故事本身的“有趣”之外,這篇文章的魅力還在於它通過這個故事所要表達的思想,即人必須有一點反抗“被設置的生活”的意識。很多人對於我們自己的生活在何種程度上被“設置”了是沒有意識的,更何談反抗。王小波通過一隻豬的故事給我們講了這個道理。豬尤如此,人何以堪?

不過,王小波對那隻豬的本領越是渲染,就越是使我們領悟到:特立獨行是需要資本的。這隻豬的能耐完全超出了豬群的範圍,擁有“非豬”“超豬”的性質,無論是學汽笛還是躲刀槍,沒有哪一隻豬具備這樣的本領。所以特立獨行或許不是一種可以隨便仿效的行為美學風格,它需要與生俱來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