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隻願君心似我心(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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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司徒先生。”燈火通明的葉公館裏,沈嵐仰頭望他,像陌生人一樣禮貌地說話。

事隔多年,他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一張俊臉褪去了青澀,男子的輪廓如昔俊美,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深如星辰,垂頭牢牢地盯住眼前這個女子,一時間隻是沉默。

不知為何,望著眼前這兩個人,孔樂兒心頭打了個突,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湧了上來,忙走上前道,“承恩,這位是沈嵐沈小姐。”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道,“……她是菲卿的女朋友。”

司徒承恩雙眸微微一緊,仍隻是站在那裏,沒有說話。

一盞法蘭西水晶燈高高地懸掛著,照的整間房裏通明如晝。窗外的夜色很濃,寒徹的微風一陣一陣吹進來。葉家有個溫室花房,這時候還開著白玉蘭,被風一吹,清香倏忽間溢了滿室。

孔樂兒又道,“我第一次見到沈小姐的時候,也覺著她麵熟。……不知可是你的舊識?”她終於忍不住把這話問出了口,在場所有人都瞧著他們,葉菲卿斜倚在席夢思床上,一雙黑眸熠熠幽深。

“我這小門小戶的出身,怎能與司徒先生這樣的人是舊識?”沈嵐麵色蒼白,揚了揚唇角,道,“前陣子我在玄齡茶樓做過侍應,大抵是那時候見過的吧。”

玄齡茶館是上海有錢有地位的文化人愛去的地方。沈嵐怕孔樂兒起疑,隨口這樣一說。哪知司徒承恩卻接了這個話頭,他仔細瞧著她,她的臉孔依舊年輕鮮亮,晶瑩剔透,隻是那雙眸子裏透出的風霜之色讓人一陣陣地心痛。司徒承恩忽然沉沉開口,道,“納蘭性德有一句詞說的很好,‘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人生裏總有某次相見,就如茶道裏的一期一會,是可遇不可求的。”他也像是剛從久遠的回憶中掙脫出來,頓了頓又道,“——原來沈小姐也是懂茶的人。”

孔樂兒心頭一驚,司徒承恩一向少言寡語,萬沒想到他會在此情此景之下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此刻的目光非常平靜,卻讓孔樂兒異常驚慌——因為他從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雖然極力掩藏,卻仍有一種很深很深的東西從目光裏滲透出來,覆蓋在沈嵐那一張素淨剔透的臉龐上。

“世事難料,強求不得。”沈嵐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小刷子一樣覆蓋住了黑白分明的一雙瞳仁,後退一步,離得司徒承恩遠了些,淡淡說道,“我不懂茶,也不奢求什麼一期一會,隻望平平淡淡了此殘生罷了。”

葉晚卿怔怔地站起身來,說,“你們在說什麼?我怎麼有些聽不懂?”少女一襲亮粉色的小洋裝,在燈光下明豔動人,她這天之驕女的模樣太像過去的自己,所以沈嵐每次見到她,心頭都禁不住泛起一絲柔軟。抬頭再望一眼司徒承恩,明亮光線下,他的輪廓分明未變,隻是中間隔了太過漫長的一段光陰,好像隻是眨眼間的功夫,轉瞬之間已經人事全非。

“承恩,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告辭了。”孔樂兒溫言說道,聲音有些顫顫地,顯然是在故作鎮定,挽住他的手臂道,“菲卿剛剛受了傷,我們不要打擾人家休息。”

“晚卿,送客。”葉菲卿不冷不熱說道。

司徒承恩沉著一張俊臉,幽幽看了沈嵐一眼,終是跟著孔樂兒下樓去了。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葉晚卿跟出去送他們,房間裏一下子清靜下來,沈嵐跌坐在床上,刹那間仿佛虛脫了一般,麵色蒼白如紙。

房間裏又是一陣沉默。半晌,葉菲卿緩緩開口,道,“客房已經給你預備好了。在這兒多住幾天吧。”

沈嵐微微一怔,轉頭看他,清亮雙眸不知何時布滿了血絲。葉菲卿出身世家,從小耳濡目染,又是何等精明通透的人物,揚唇一笑,其中似有幾許苦澀,幽幽說道,“反正你想躲的人已經碰見了。……以後大抵沒有必要再躲了吧。”

“我去休息了。”沈嵐也不再多說什麼,站起身離開了這間房。自有葉公館的仆人引了她去客房。

這間客房位於二樓的東南角,乳白色的蕾絲紗簾外頭有一座小陽台。沈嵐胸口有些發悶,走到陽台上吹了吹涼澈夜風,靈台這才重新清明起來。憑著雕花欄杆往外眺望,隻見一輛新款雪佛蘭小轎車將將駛出葉公館的大院,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寒涼濃深的夜色裏。樓下站著層層背著長槍的軍人,將整座燈火輝煌的公館守得密密實實。

這樣氣派的陣仗,曾經多麼熟悉,可是如今又很陌生,一南一北,一今一昨……依舊是這樣俯瞰的視野,一切卻已經不一樣了。

原來人生之中最苦澀的,就是各自天涯之後,你以為你已經全部忘記了的時候,卻恍然發覺,這個男人,一直未曾離去。

他一直在你心裏。

……那些你以為已經忘記了的往事,還是會在你看見他的刹那間,潮水一般瞬間充滿你的胸口。

開出葉家之後,車子靜默地行駛在靜安寺區花木掩映的小路上。

因為今日順路要接葉晚卿放學,司徒承恩便沒有用司機。此刻他親自駕車載著孔樂兒回家,一路上靜默無語。孔樂兒長久地看著他的側臉,他卻恍若未覺,窗外燈火闌珊,投映在他半點兒瑕疵也無的俊臉上,忽明忽暗。

孔樂兒幾次想開口說點什麼,終究還是忍住了,忽然想起母親曾經跟她們姊妹說過的一句話:做女人的,要想長久地留住身邊的男人,最緊要的就是懂得裝糊塗。有些事情假裝不知道,或許還能維持下去,如果一切都挑明了,這段關係也就快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