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司徒承恩牢牢盯住她的背影,心中存著一絲微薄而熾熱的念想,他以為她還會回頭。
半晌,大廳裏隻是沉默。沈嵐終是頭也不回地上了樓梯,什麼話也沒有說。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李太白那樣瀟灑飄逸的一個人,尚且逃不過心亂與舊愁,何況是她?
為何明明不想再見,那個人卻偏偏撞到眼前。
房間裏沒有開燈,沈嵐跌坐在床上,良久良久,直到暮色四合,燈火闌珊,思緒仿佛放空了一樣,隻是呆呆地沉浸在這一片黑暗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漫長的一個世紀,門口處忽然傳來幾聲篤篤的敲門聲,是葉菲卿的聲音,聽起來心情不錯,他用明顯帶有牛津音的英語說道,“Miss Shen,May I e in?(沈小姐,我可以進來嗎?)”
她怔了怔,站起身來正欲開門,這才發覺臉上一片冰涼,不知何時淚水竟又彌漫了滿臉。心裏不禁暗恨自己無用,胡亂用手背擦著,卻忽然覺得心酸。越是擦,眼淚越是洶湧而出。
這時葉菲卿的聲音又傳進來,聽起來依舊輕鬆而歡快,他說,“不是說好一起去納西瑟斯吃飯的嗎?你準備好了沒有?”
隔著一道門,她盡量掩飾住哽咽的聲音,說,“我很累,不想動,你自己去吧。”
葉菲卿愣在門外,生平第一次吃了閉門羹。
原來每當想起他的時候……心裏分明想得很清楚,眼睛卻已經習慣了那份酸楚的潮濕,不知不覺就會落下淚來。
承恩,承恩……這個名字曾經爛熟於心,而今仔細想起來,卻也終究覺得遠了。他方才就在樓下,就端端坐在自己麵前,可是卻隻能叫他一句司徒先生,對他說一句恕不遠送。
未若柳絮因風起……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這一句句少年時候種進心裏的詩句,一個個恍惚如夢的畫麵,終究是被歲月擊碎,一點一點散在了心裏。
門縫裏透出一絲微光,稍稍點亮了房裏這一團霧一樣的黑暗。她望見窗外晃動的一幀樹影,虯枝蜿蜒,月色之下傲然獨立,那麼孤單,那麼驕傲。
葉菲卿頓住片刻,心裏失望,卻又不肯死心,沒話找話又說,“聽說公共租界裏又死了幾個日本人,好像是劫財,現在世道不太平,你明天想去哪兒?我可以陪著你。”
“明天我哪兒也不想去。”沈嵐答道,“世道再不太平,我在你葉府,想來也不會有事。”
“那……晚安了。”葉菲卿十分失望,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他也不敢再教她拒絕一次,便有些懊悔地回房去了。
她背靠著房門站著,屋裏一片漆黑,思緒又回到遙遠的奉天城,皚皚白雪掩蓋下的青澀年華。
2
願賭服輸。玩冰車輸了賭,就要徒步走回家去。
微薄的夜色之下,一對少年男女沿著渾河徒步往大帥府走。
奉天城主幹道上剛剛新裝了路燈,十步一盞,橘色朦朧,映著綿延不絕的雪光,好似一副暈開了的水墨畫。
他們兩人並肩走著,到底是年少,縱使寒風凜冽,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她偷偷望他一眼,到底還是年少,聲音脆生生的,道,“說起來,那句‘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是什麼意思?”
司徒承恩微微一笑,道,“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驀然想起關太亭跟他說的有關小六子的那番評價來,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問道,“沈群玉,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嗎?”
她想了想,隻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還有些害羞,便取巧說道,“這個嘛……等我遇到自己喜歡的人的時候,自然就會明白那種感覺了。”
司徒承恩搖頭一笑,道,“那句詩講的就是女子見到意中人時,心中起伏又喜悅的心情。你太小了,還不懂。”
少年的他,睫毛上凝著白色霜花。口中呼出的熱氣如霧,團團簇簇,將他一張俊臉籠罩得恍惚不明。沈群玉怔了怔,臉上不知道為什麼微微發燙,反問一句道,“那麼你呢?……你才比我大了三歲,就懂得了嗎?”
少年一身黑衣,眼中忽現風發意氣,道,“現在正值亂世,內憂外患,大丈夫要治國平天下,胸懷高遠才是。兒女私情的事,我也不屑於去懂。”
沈群玉雖然驕縱慣了,但到底也是個十幾歲的少女,這時望向他的眼神裏便多了幾分欽羨,然而想到他說不屑於兒女私情,心頭又仿佛湧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之感,正待要說什麼,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槍響,驚起樹頂上棲息的一片寒鴉。
夜色下有兩個中年漢子穿著棉襖,兜著雙手打身邊快速走過,年輕一點那個個不時回頭望望,被另外一個年長的拉扯幾下他,嗬斥道,“看啥看啊,還不趕緊走!一會兒那位軍爺手一抖,再把你這腦袋瓜子崩開花兒了!”
年輕那一個方才回過頭來,撇撇嘴巴道,“叔,你說沈大帥的部下咋這樣呢?大晚上的耍酒瘋,竟然把那新裝的路燈都給打壞了!”
年長那位甩他一記耳雷子,罵道,“你他媽的快點兒閉嘴吧!這話能亂說嗎?當心給人聽見!人家當兵的手裏有槍,還不想幹啥就幹啥啊!”
聽了這話,沈群玉麵有慍色,司徒承恩少年老成,隻是雙目一沉,眸子漆黑錚亮,倒是看不出什麼端倪。
這時又聽砰砰砰幾聲,遠處的路燈又滅了一排。近處幾戶人家聽見了槍響,噤若寒蟬似的,紛紛熄滅了房內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