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學複親自開車,孔芳菲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孔夫人與孔樂兒並排坐在後麵,望著麵如死灰的女兒,一句話也不敢說,生怕她會覺得難堪。
“從小到大,我最怕輸。……如果不能夠得第一的比賽,我寧可放棄也不會參加。”孔樂兒的眼淚,潤濕了純白的頭紗,她低著頭,咬著牙說,“可是為什麼,這一次竟然一敗塗地。”
“姐,司徒承恩根本不值得你這樣對他!”孔芳菲也是真心替姐姐打抱不平,卻被姐姐粗暴地打斷。
“不許再提他的名字!”孔樂兒幾乎失控,“這輩子,誰也不許再跟我提起這個人!”
“隻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他果然可以對所有人狠下心腸。”孔學複今日顏麵掃地,也是真的傷了心,“早該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
“爸爸,不要再說了……”孔樂兒扯下麵紗,以手掩麵,“他心裏有一個人,比我重要千百倍。……是我太傻,到現在才肯接受現實。”
孔樂兒輕聲嗚咽起來,孔學複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孔夫人用手勢製止。
對於女人愛情的傷痛,時間和沉默,是最好的療傷藥。
孔學複望著滿街若無其事的民眾,其實他早已收到有關戰爭的傳聞,並做好了相應的準備,他一邊開著車,一邊若無其事地說,“我派人把飛機提前,明天我們就去重慶。原本想帶著司徒家一起走,現在隻能怪他們的兒子不爭氣了。”
4
高樹清回到位於司機菲爾路上的公寓,一推門,縫隙裏的羽毛飄過到地上,他馬上警覺地發現,這個房間有人進來過。
然而藝高人膽大,作為一個經受過專門訓練的軍人,高樹清絲毫沒有害怕的感覺,隻是拿出腰間的勃朗寧手槍,從容地走了進去。
這座公寓的裝潢十分簡單。司徒承恩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驀一抬眼,就對上高樹清鷹一樣鋒利的眼睛。
望見承恩,高樹清不由一愣,那緊繃的目光霎時間鬆懈下來。多年未見,二人眼眸中都多了許多陌生的東西,然而故人相見,總會引起一番前塵舊事,刹那間湧上心痛。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高樹清放下槍,輕輕皺了皺眉。
“我早就知道你是誰。”司徒承恩一夜未睡,眼睛下麵有淡淡的青色,“齊藤大佐。”
高樹清的眼眸驟然張大,顯然是極度震驚。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塵世凡人,總是難免感情用事。原來連你司徒兄也不能幸免。”高樹清很快調整好自己的表情,說,“你剛才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小時候,我知道你也喜歡小六子,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特別留意你。”司徒承恩望著高樹清,目光溫煦,但是一點溫度也無,“有一回,我想看看你都在讀什麼書,結果在裏麵發現了一封日文信件。”
高樹清望向別處,臉上隱隱浮現出一層青白之色。
“當時我的日語也不好,但是大致意思總能猜得出來。”司徒承恩一步一步走近了他,“後來我聽說,在東北,有許多像你這樣的日本小孩。從小長在這邊,體察中國的民情和文化,回饋給日本,為侵華做準備。”
高樹清麵無表情,雙唇緊閉。
“齊藤大佐,你知道,我關心沈嵐。從第一次在上海見她到起,我就開始關注她身邊的人和事,打探有關她的一切消息。”司徒承恩在高樹清麵前站定,“然後我就查到了你,齊藤大佐。——軍方機要文件中,經常會有你的名字。因為你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齊藤武。沈嵐是你的殺父仇人,難為你還在她麵前繼續演戲。”
“巴嘎!”高樹清猛地回頭,狠狠揮拳打向司徒承恩的臉,“我父親和沈嵐的名字,你不配提起!”
司徒承恩猝不及防,整個人翻倒在地。
可是他卻笑了,姿態優雅地擦了擦唇角的血跡,緩緩站了起來,“沈嵐在哪裏?”
挨了高樹清的這一拳,不知為何,司徒承恩心中說不清因誰而起的愧疚感竟散去了一些,積累多年的胸中鬱結仿佛被打開了一些,因此他這一刻的笑容飄忽而妖異,“告訴我,沈嵐在哪裏。”
“她懷過你的孩子,後來打掉了。”高樹清想起那段時光,臉上堆砌起陰冷的笑意,“司徒承恩,你不是人。”
司徒承恩重重一愣。全身仿佛忽然被抽幹了力氣,再站不穩,整個人跌倒在地,“你說的是真的?”
“聽說,今天是你的婚禮。”高樹清倚著牆看他,幽幽說道,“我以為,這一生,在前途和愛情麵前,你永遠隻會選擇前者。”
“我也以為是。”司徒承恩臉色慘白如紙,虛弱地說,“可是在我得知她失蹤的那一刻,我的感覺竟與葉菲卿是一樣的。——我隻要她平安,我隻想再看見她的臉。”
高樹清瞬也不瞬地盯住司徒承恩的眼睛,那雙被歲月染汙的眸子,這一刻卻是明亮剔透,充滿了悔恨的淚水,多年前的那個少年,依稀間並未改變。
良久良久,高樹清說,“她在澳洲的黃金海岸。”
司徒承恩怔了一下,來之前,他準備了許多後招,沒想到高樹清這麼輕易就會把沈嵐的下落透露給他。
“當年沈大帥乘坐的火車被炸,沈群玉因為跟你們司徒家臨時下車而幸免於難,多年來她一直後悔自責,說自己拋下父兄,苟活於世。”高樹清從小長在東北,雖然身體裏留著大和民族的骨血,可是他對這片土地和沈嵐,始終懷著不一樣的情感,他低著頭,說,“在她最痛苦的時候,你隨父母去了北平,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裏,日日夜夜承受著痛苦的侵蝕。她懷了你的孩子,在那種情況下,她沒有辦法把它生下來。懷著對你的恨意和愛情,她打掉了那個孩子。”
司徒承恩胸腔猛烈地痛著,仿佛有什麼在撕扯著他的內心。他當然知道當年是自己負了沈嵐。可是沒想到,他竟然給她帶來過那樣大的傷害。原來多年以來他夢魘裏散不開的心結,其實遠遠不夠。
“國民黨很多高官得到消息,都已經離開了上海。”高樹清被轉過身,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此刻的表情,“大陸政策即將全麵執行,你找到沈嵐之後,就不要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