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長庚所繪的示意圖,整個富貴山山腹內的甬道和墓穴組成了一個立體的“建木”圖形,而在這株神樹的最上端,則是一個環形的石室,仿佛建木的樹冠一般。那些揭示蠶叢生平事跡的壁畫,就繪製在這個環形的石室中。
由於時間關係,長庚和子啟明上一次沒能完全揭開那些被灰泥封存的古代壁畫。那麼這一次,鄭蜀生不會放過一探謎底的機會,即使他心中已經隱隱猜到,那些沒有剝除的灰泥後究竟隱藏了什麼。
借助探照燈的光亮,鄭蜀生首先看到了被長庚和子啟明剝離出來的那些壁畫,包括《先王靈感圖》、《澤被蒼生圖》等等。看顏料的腐蝕程度,缺乏了灰泥的保護,壁畫直接浸泡在湖水中,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會徹底損毀。
從文物保護者的角度,必定會對這些珍貴壁畫無法挽救的末路痛心疾首,但對於鄭蜀生而言,看到世上獨一無二的記錄古蜀王蠶叢事跡的壁畫被水浸毀,卻有一種莫名的快意。蠶叢,那個鄭蜀生所痛恨的家夥,最好永永遠遠身死名滅,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崇拜他,再沒有一個人會知道他,他所做過的一切都變成徒勞無功的泡影,甚至隻是一個螳臂擋車的笑話!
順著壁畫的順序往石室內部遊去,鄭蜀生很快看見了那幅剝開了一半的壁畫。他舉起手中的撬棍,將鐵皮包裹的棍頭戳了戳疏鬆的灰泥,餘下部分的壁畫便漸漸地顯現出來。
當整幅壁畫完整呈現出來之後,鄭蜀生後退一步,打量了兩下壁畫中悲哀哭泣的女子和凜然蹙眉的蠶叢,目光便落在了角落裏的嬰兒身上。那個嬰兒不僅麵目模糊,軀幹四肢的動作也十分扭曲,就仿佛一個工匠斧鑿之下初具雛形的石雕,尚未完工就掙紮欲出,帶著一種惡魔出世時的恐怖。更有甚者,在這嬰兒的身體內,畫著幾道纏繞的花紋,仿佛藤蔓一般延伸進嬰兒的四肢和大腦之中,更增妖異之感。那花紋鄭蜀生認得,正是前幾幅壁畫中出現過的“夔龍紋”,確切說,應該是這石室壁畫中多次提到的“魘魔”才對。
而在壁畫的邊緣,則用篆書寫著五個字:大義滅子圖。
大義?鄭蜀生不僅冷笑了,然而他的身軀卻在微微發抖。就在這一刻,他想起了在瓦屋山光相山莊留宿的那一夜,夢裏見到的那個死去的胎兒。他看得見那個胎兒身上纏裹的泥濘,看得見那條勒住他脖子的臍帶,看得見它臨死之時猙獰痛苦的表情——不,他不是看見的,他是感同身受,此時此刻,他已經化身成了那個還在子宮內就被扼殺的孩子,帶著積累了幾千年的恨意來向罪魁禍首報仇了!
鄭蜀生手中的撬棍狠命一戳,壁畫上大義凜然的蠶叢麵部就被劃出了一個深深的溝痕。接下來鄭蜀生又是泄憤般狠戳了幾下,將蠶叢的臉徹底從壁畫上鏟除殆盡。
手臂的酸痛總算讓鄭蜀生心中的憤恨減輕了幾分,他定了定神,開始剝除下一幅壁畫的灰泥。
相比起前麵形形色色的壁畫,這一幅壁畫沒有背景,也沒有多餘的人物,整個畫麵上隻有蠶叢一個人站在那裏。他左手叉腰,右手握著一個凸眼大耳的黃金麵具,堪堪舉在自己麵前。
那個黃金麵具,和鄭蜀生在瓦屋山蠶叢墓中見到的一模一樣,鄭蜀生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一道扭曲如龍蛇的花紋從蠶叢的眉心中逃逸出來,卻被麵具內側的尖刺釘住了尾巴,再也無法動彈。而蠶叢就是這樣將麵具後鋒銳的尖刺親手刺入自己的眉心,他的動作是那麼堅決有力,以至於一尺長的尖刺已經在眉心中陷入了一半,眼看就要全部刺入自己的頭顱。
這幅壁畫的名字,叫做“舍身除魔圖”。
除了這個場麵,整幅壁畫再無其他。然而鄭蜀生卻像是著了魔一般,一眨不眨地望著這個簡單的畫麵。他看到了蠶叢微微突出的雙眼中痛苦的神色,看到了他眉間決絕的皺紋,看到了他手臂上僵硬的肌肉線條,也看到了他眉心中逸出的比前麵壁畫中更為扭曲猙獰的半截花紋——那是正被鎮壓回蠶叢體內的魘魔。
無數前塵舊事仿佛一幀幀圖畫,雪片一般劈頭堆下,讓鄭蜀生猛然意識到了一個埋藏千古的秘密——神通廣大有如神助的蠶叢,讓蜀國從蒙昧時代一躍而成偉大文明的第一代蜀王,也和那些被他殘酷鎮壓的魘魔感染者一樣,感染了無法擺脫的魘魔,以至於最後在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況下,親手用鎮壓魘魔的黃金麵具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將自己連同魘魔一起埋入瓦屋山的山腹之中。
作為貪戀權力和臣民崇拜的獨裁者,做出這種慘烈的舉動必定拖延了不少時間,不到最後關頭迫不得已根本無法下定決心。鄭蜀生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就仿佛他還是那個被殺死在子宮中的孩子,因為父親蠶叢的狠辣而滿懷怨憤。鄭蜀生甚至還有一種感覺,那孩子之所以還未出世就感染了魘魔,就是被他的父親蠶叢傳染的,而蠶叢之所以對待魘魔感染者那樣殘酷狠絕,有很大程度也是為了掩蓋他自己被魘魔感染的事實。
說不定,當年肆虐蜀國的魘魔,就是由蠶叢帶來的,他才是最大的傳染源。可是借助心理暗示作用的縱目麵具花紋,當年所有的蜀人都奉蠶叢如神,又有誰敢稍稍質疑於他?難怪乎雖然采用了最有效卻也最殘酷的方式,蜀國的魘魔還是無法根除。
直到絕望的蠶叢與體內的魘魔玉石俱焚。
可什麼事情導致一向堅強自大的蠶叢絕望,則是鄭蜀生無法猜測的了。完全空白的壁畫背景,遮蓋了一切緣由、掙紮,甚至陰謀。畢竟,從戈基人流傳下來的歌謠來看,後任蜀王柏灌上台之後,將所有代表蠶叢的麵具和雕像全部搗毀,不僅徹底祛除了對蠶叢的個人崇拜,甚至將他的地位從高高在上的神靈變成了姓名湮滅的妖魔,哪怕這個隱秘石室內的壁畫對蠶叢諸多美化,數千年來也沒有更多的人能夠了解。
“那是你的報應。”鄭蜀生無聲地對著壁畫上自戕的蠶叢冷笑了一下,舉起撬棍,開始清除這個環形石室內最後的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