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灰泥背後,沒有壁畫,隻有一篇雕刻在石壁上的文字。那文章也是用小篆書寫,洋洋灑灑總共兩百餘字。鄭蜀生看篆書頗為吃力,仔細辨認了半天,讀出開頭幾句話是:“夫魘魔者,上古大凶也。先王以除魔難盡,引為畢生憾事,唯嚴誡後世,切勿……”後麵的句子,鄭蜀生無法一一辨認,索性不再細看。然而他雖然不必讀懂石壁上的篆書,憑借直覺也知道這篇意欲流傳萬世的文章是說的什麼——那是蠶叢如何鎮壓魘魔的操作方法。雖然無法將魘魔徹底殺死,卻可以將它們封存在被感染者的體內,防止它再度傳染他人。
鄭蜀生再度舉起了撬棍,卻又放下了。盡管對這篇文字充滿仇恨,他還是意識到憑自己的力量無法將石壁摧毀。看看自己的氣壓表上顯示氣瓶內隻剩下一百個大氣壓,鄭蜀生不再在石室內盤桓,重新回到了通道之中。
鄭蜀生知道,他接下去要做的事,才是此行真正的目的。
不僅是他的目的,也是他和子啟明,甚至包括嶽長庚來到疊溪鎮的真正目的。不過子啟明和嶽長庚就算現在沒死,也不會知道這最終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因為他們兄弟再自詡聰明,也絕不會想到他們隻是被利用的一顆棋子。
而下棋的人,如果真如子啟明所稱是嶽長庚的父親嶽與倫的話,不過是在瓦屋山的蠶叢墓內,輕輕鬆鬆地寫下一句話:“如果想知道更多蠶叢的秘密,可到疊溪一探。”為了保證這句話能被人看見且不易除去,那個下棋的人故意將這句話寫在墓中各個顯眼之處,不厭其煩地寫下了一遍又一遍。
他達到了目的。現在,鄭蜀生就要做他想做的事情了。
沿著樹幹一般的通道,鄭蜀生來到了一個盛放石棺的石穴中。這個石穴他剛才來過,棺蓋已經被撬開,露出了棺中戴著青銅麵具的古蜀人屍體。
鄭蜀生走到了石棺旁,伸出雙手握住了青銅麵具的兩側,然後他一使勁,將整個青銅麵具從屍體臉上摘了下來!
麵具摘下來的一刹那,鄭蜀生本能地別過了頭,不願意看到麵具下那張腐朽了三千多年的臉。然而哪怕是閉著眼睛,鄭蜀生也能感受到某種東西從石棺內飄逸而出,進入了自己的體內。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眉心,卻什麼也沒有摸到。
鄭蜀生並沒有驚慌,仿佛這就是他追尋的結果。他刻意放空自己的思緒,將手中的青銅麵具隨意拋下,隨即離開了這個石穴。
憑借本能,鄭蜀生進入了另一個石穴。他的心神很穩,穩得就像挑著重擔過獨木橋的農夫,眼觀鼻鼻觀心,隻顧著腳下生風一口氣走過橋去,因為他知道,若是此刻他瞻前顧後思緒起伏,很有可能就會一腳踏空,萬劫不複。
第二個石穴內的石棺先前也已經打開,鄭蜀生所做的無非和剛才一樣,以最快的速度摘下屍體臉上的青銅麵具,然後掉頭離開。
接下來,是第三個、第四個……來時用撬棍打開的六個石棺內,去時六個青銅麵具都已經揭開。六個,已經是鄭蜀生極限,就算他剛才還有力量去打開更多的棺蓋,他也沒有力量揭下更多的青銅麵具。
六個青銅麵具,意味著鎮壓著六個魘魔。此時此刻,那些魘魔就寄居在鄭蜀生的頭腦中,仿佛伺機捕獵的獅子,暫時安靜地蟄伏在叢林中。而鄭蜀生任何一點思緒的波動,都有可能打破這份暫時的寧靜。
鄭蜀生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就像處於被催眠時那種頭腦絕對放空的狀態,然後他一拉充氣閥,開始向水麵上浮去。
和他一起上浮的,還有原本被鎮壓在水底的六個魘魔。在等待了三千多年之後,它們終於擺脫束縛,得以重見天日。
鄭蜀生似乎聽見了它們在他腦海中興奮歡呼的聲音。
潘多拉的魔盒已經開啟,而嶽與倫在蠶叢墓中留書的目的,終於達到。
蟄伏千年的魘魔,將要重新尋找它們的宿主。
長庚看見了自己的媽媽。
媽媽還是年輕時的樣子,穿著米白色的連衣裙,黑色的長發上別著同色的發卡,發卡頂端綴著一顆小小的賽璐珞製作的白色珠子。她此刻正俯身整理著被子,長庚一抬眼就可以看見她顫動的睫毛。
“玉衡。”一個男人走了過來,是爸爸。“我都說了長庚睡覺很乖的,你還是不放心。”爸爸的臉挨著媽媽的肩頭,滿含笑意地看著床上的孩子。
“天涼了,當然得看他有沒有踢被子。”媽媽嗔怪地說。
爸爸伸手摸了摸長庚的臉蛋,忽然親昵地挽住了媽媽的腰,“玉衡,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肯定和長庚一樣,繼承了你的漂亮,我的聰明。”
“胡說,長庚明明是繼承了我的聰明,你的帥!”媽媽不滿地想要推開爸爸,卻最終靠在了爸爸懷裏笑了,兩個人靠在一起,滿足地看著床上熟睡的長庚。
“如果再有一個孩子,我們就叫他……啟明?”爸爸若有所得地說,“長庚星,啟明星,原本就是一顆星,我們的長庚啟明也要心連心……”
“好,就叫啟明。”媽媽俯身對著長庚笑著說,“長庚,聽見了嗎?你以後,可要做個好哥哥,好好照顧啟明哦……”
“嗯,我會好好照顧啟明的。”長庚用力地點了點頭。
“不論是平安的時候,還是危險的時候;不論是他聽話的時候,還是和你作對的時候,都不要忘記,作為哥哥的責任……”媽媽的話語漸漸低了下去,她的臉也漸漸模糊,一切都仿佛被浸入水中的圖畫,漸漸褪去了所有的顏色。
長庚睜開了眼睛。
他的臉上還罩著呼吸機,手背上還插著輸液管,力所能及的動作不過是小幅度地側側身體。不過此刻他已經看見,子啟明和楊曉石正在自己身邊的兩張病床上熟睡,盧嘉則坐在一張椅子上,伏在子啟明的床邊打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