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我看見漫天的血,像是有誰下了咒,毒咒,讓這樣的血,一如春雪,漫天揚起,籠在所有人的心口。

那一夜,是上元夜,血淋淋的夜。

那一夜,長得就像是一場噩夢,無法醒來的噩夢。

而在上元夜的前一夜,我和惠、玉妃卻見到了一個人。橐橐的步聲,緩緩軋過厚厚的波斯地毯,聲音是悶的,地毯卻是暗紅色的,上麵鋪開了濃豔的優缽羅花,殘花褪落,空留如鬼蓮蓬的花房來,其上結出金色佛,寶相莊嚴,佛香浸淫;最後,又簇擁出娑羅樓一株,枝葉交柯,點綴著小束小束的花,金子一樣澄澈的色調;而此樹,不過取其花開異香,可達十裏故。

我看見他身披了一件青色的棉袍,卻不見絲毫臃腫。他站在地毯上,涼風過,衣袂翩翩揚起,宛若飛櫻,墜墜漾漾,翕合之間,閃出內褻的絲素,潔若春雪,行動間飄飄有神仙之姿。

這才是他的本相。

絕色的本相,讓桃花夫人永矢弗忘的本相。

他突然展開這樣的一副尊容,或者這才是他的內在,我一直不曾看見的真實。

他微笑著說,“仇恨的火種,豈非正是我點燃的?”

他微笑著說:“軟弱的心念,又豈非正是我送給他的?”

他的笑容,奇詭而絢爛,就像是風雪夜歸中的雪粒,漫天飛舞;就像是盛夏濃放的瑞香花,清香四溢;他的微笑,在清冷的月色裏,反濺出了明亮而柔和的光暈,明珠生暈的昳麗。

他微笑著,嗓音柔和,“這十多年來,我一直隱忍不發,就是在等著那一天,等著這毀滅一切的日子……”語聲至此,音尾拖得極長,一似春深花凋,葬花魂裏幾回冷月逢。

他的眼睛,我第一次看清,原來竟是美麗的丹鳳眼,此刻,眼角微微上撇,飄蕩而過的眼神中,有霧氣洇淫,流露出冷峻而諷刺的笑意,勾魂攝魄,莫可逼視。

他已經老了,麵頰上的肌膚,早已經鬆弛下來,而那一刻,他的青春,卻仿佛回來。

他手上,提著一杆宮製的油紙燈籠,火花微閃,跳躍著柔和的暖黃色燈光。

他微笑著,笑得燦然無比。

那個人,是我的父親謝君生。也正是在那一日,我知道了母親的故事,他緩緩地告訴了我們那個冗長而淒絕的故事的最後一個謎團。

竹溪空翠,露侵宿酒,命運是不經意間來臨的。那一年,他二十四歲,策論傳臚,他作為第一名被欽點狀元,授翰林院修撰。而那一刻,丹犀之上坐著的,除了意氣風發的皇帝趙慰,還有那個美豔絕倫、傾倒天下的女子——姚心,也正是謝君生的未婚妻,當今皇上的愛寵桃花夫人。

“那一刻,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刻,我的愛人,青梅竹馬的愛人,微笑著俯視著我,而我,卻要以卑躬屈膝的姿勢,伏倒在地,向她和她的丈夫——萬人之上的君王叩首。在那一刻開始,我告訴自己,情已斷。”

我望著父親,他的臉上妖異地泛著魅紅的光澤,神色自若,瀟灑如風,燈光昏昏中,依稀是當年那個瓊林宴上的紅袍狀元郎,睥睨生輝。此刻,他站在那裏,多了幾分奇詭,長長地笑,拖著尾音,在宮殿裏,像是梟鳥的戾泣,來回盤旋在殿頂高穹間,如吸血蝙蝠詭異的黑翅嘩地張開,要吞噬了所有的人。

怵目劌心。

每一個人都怵目劌心。

他緩緩地轉動實現,掃視我們一圈,接著緩緩地道:“情已盡。她卻讓她的妹妹嫁給了我。她說,她要讓自己的妹子好好來愛我。多麼諷刺而滑稽的一件事情。她以為她做得到?在瓊林苑內,她牽著她妹妹的手,鄭重地遞交到我的手中。那一日,桃花零落,一似往年。皇帝微笑著看著這一切,他說,‘狀元郎英俊瀟灑,果真配得上我這位美麗的小姨子。’你們說,如果她知道,姚櫻早已深深的愛上了我,她還做得出這件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