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伶俐,這個賞你。”傅恒矜持地一笑,從袖中掏出幾個金瓜子丟給錢度手裏,轉臉問李衛,“德州的案子怎麼樣了?哦,你別誤會,我不幹預你的政務。隻是這事皇上很關心,說曆來隻見欠空的官員自盡,沒聽說過催債的反而尋短見的。皇上已下詔著吏部、刑部弄清死因。叫十七王爺寫信,叫我過山東時問問你。我隻管帶你的話回京。”李衛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案子是湯鈞衡主理,我也感到蹊蹺得很。湯鈞衡已會同劉康過了幾次堂,各造供詞都用飛馬報我。臬司衙門知府衙門會同驗屍,確係縊死。門窗從內緊閉,不是他殺。死者生前與人無怨無仇,不像因情仇勒逼自盡。我原是有些疑劉康,因為賀露瀅是去查他的虧空的,但藩庫報來說德州隻虧空三千多兩,犯不著為此殺人。且德州府衙役和客棧店夥作證,說賀某死前並無異常,當夜劉康拜會,賀某還親送出門——這事撫司、臬司回過幾次,今兒還來說要以自殺結案,我叫他們別急,再過一堂再商量。”
錢度在旁聽著,十分佩服李衛精細。他思索一會兒,緩緩說道:“製台,請容我插一句。這是疑案,斷然不能草草了結。這個案子我來濟南時,曾道聽途說,總覺得定自殺於情不順,定他殺又於理難通。至於說什麼‘冤孽’索命,竊以為更是離譜了。六爺回去自然要轉奏皇上,這案子現時不能定,再等等瞧才是正理。”“對,”李衛笑道,“就是‘自殺於情不順,他殺於理難通’。你這師爺夠斤兩!”傅恒邊聽邊頷首,欣賞地看了一眼錢度,轉個話題問道:“你有沒有功名?”錢度忙躬身道:“晚生是雍正六年納捐的監生。”
“監生也可應考嘛。”傅恒說著站起身來,“不在這裏攪了,得回驛館去,明個我就回京,這次我不擾你,左右過不了幾日就會見麵的。”李衛起身笑道:“六爺並沒有急事,耽幾日打什麼緊?哦——您話裏有話,莫非有什麼消息?”傅恒隻用手向上指指,沒再說什麼便辭了出去。
一個月之後,果然內廷發來廷寄,因直隸總督出缺,降旨著李衛實補。山東督衙著巡撫嶽浚暫署。總督衙門立刻像翻了潭似的熱鬧起來,前來拜辭的、慶賀的、請酒的、交代公事的,人來人往不斷頭。李衛隻好強打精神應付,實在支撐不來,一揖即退,請師爺代為相陪。錢度新來乍到人頭不熟,接待客人不便,就討了個到各衙遞送公事文案的差使,每日坐著李衛的綠呢八人大官轎在濟南城各衙門裏轉,倒也風光自在。
一晃有半個月光景,這日正從城東鑄錢司交代手續回來,路過按察使衙門口,隔著玻璃窗瞧見一個中年婦女頭勒白布,手拉著兩個孩子,一路走一路嗚嗚地哭。那婦女來到轎前,急步搶到路當央,雙手高舉一個包袱兩腿一跪,淒厲地高聲哭叫道:
“李大人,李青天!你為民婦做主啊,冤枉啊!”
錢度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形嚇得渾身一顫,頓時冒出冷汗來。按清製外官隻有總督巡撫封疆大吏才能坐八人大轎。他是趁著李衛調任期間,自作主張和轎房商量過過轎癮,這本就違了製度。更不好辦的是雍正二年曾有嚴詔,無論是王公貴胄文武百官,凡有攔轎呼冤的,一概停轎接待,“著為永例”。自己這個冒牌貨如今可怎麼辦?錢度鼻尖上頓時冒出細汗來。正發怔間,大轎已是穩穩落下。錢度事到當頭,反倒定住了心,也不那麼斯文。自己一挑轎簾走了出來,眼見四周漸漸聚攏圍觀的人群,忙擺手道:“大轎先抬回,我自己走著回去。”轎伕們倒也知趣,早抬起空轎飛也似的去了。
“大嫂,我不是李製台。”錢度見轎去了,心放下一半,含笑上前雙手虛扶一下說道,“不過我就在李製台身邊當差。你有什麼冤枉,怎麼不去臬司衙門告狀?”那女的抽泣道:“我是賀李氏,寧波人——”話未說完,錢度心裏已經明白,這是賀露瀅的夫人。她一定發覺丈夫死因不明,專門趕到濟南告狀來了。眼見圍上來的人愈來愈多,錢度知道不能逗留,遂笑道:“這裏不是說話地方,請隨我去製台衙門,要能見著李製台,你痛痛快快說好麼?”
賀李氏含淚點點頭,拉著兩個孩子跟著錢度踅到街邊,沿巡撫衙南牆徑往總督衙門。他卻不往正堂引,隻帶著母子三人到書辦房,這才安心,笑道:“地方簡陋些,慢待了,請坐。”賀李氏卻不肯坐,雙手福了福說道:“我不是來做客的,請師爺稟一聲李製台,他要不出來,我隻好出去擊鼓了。”
“您請坐,賀夫人。”錢度見她舉止端莊,不卑不亢的神氣,越發信定了自己的猜測:“要是我沒猜錯,您是濟南糧儲道賀觀察的孺人,是有誥命的人,怎麼能讓您站著說話?”賀李氏形容枯槁,滿身塵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在總角年紀,也都烏眉灶眼的不成模樣。婦人見錢度一眼認出自己的身份,不禁詫異,點了點頭便坐了,問道:“您怎麼知道的?是先夫故交麼?”錢度含糊點點頭,出門去扯住一個戈什哈耳語幾句,那戈什哈答應著進去了。錢度這才返身回來坐了,歎道:“我與賀觀察生前有過一麵之交,而今他已仙逝,令人可歎。不過,據我所知,賀大人乃是自盡身亡,孺人為了什麼攔轎鳴冤呢?”
賀李氏剛在按察使衙門坐了冷板凳,見錢度殷勤相待,一陣耳熱鼻酸,眼淚早走珠般滾落下來,哽咽了一下,說道:“您先生——”錢度一欠身道:“不敢,敝姓錢。”“錢先生猜得不錯,我是賀露瀅的結發妻。”她揩了淚,又道,“不過說露瀅是自殺,先生是說錯了。我的夫君暴死德州,是有人先毒後吊謀害致死!”
“什麼?!”
錢度大吃一驚,腿一撐幾乎要站起來,又坐了回去,聲音有些發顫地道:“孺人,人命關天非同兒戲呀!”
賀李氏抖著手指解開包袱。裏邊亂七八糟,衣物銀兩都有,還有一身朝服袍靴,攤在桌上,指著說道:“這就是殺人憑證,凶手就是那姓劉的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