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錢師爺畏禍走山東 賀夫人鳴冤展罪證(2 / 3)

德州府離濟南隻有三百多裏地,錢度單身一人,行裝簡單,也虧了申家老店那匹大騾子,真的能走能熬,疾走十二個時辰,連打尖用飯,第二日淩晨便到了濟南。錢度心裏自有主意:自己是個刑名師爺,這會子忙著到製台衙門投奔李衛總督,就算收留了自己,眼見德州這麼大的人命官司,審這官司,省裏必定要派員前往。新來乍到的人難免要拿來“試用”,豈不是將一盆子熱炭往自己懷裏倒?天一放明,錢度便在總督衙門對門一家大客棧住了下來。

在濟南住了三天,錢度飽覽青山秀水林泉寺觀,什麼千佛山大明湖遊了個遍,還去趵突泉品了兩次茶,德州府的案子已轟動了濟南。人們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賀觀察有“瘋迷症”,犯了病,自己想不開上了吊繩;有的說是撞了邪祟,吊死鬼尋替身尋到了他;有的說是前世造孽今生還報,被冤魂索了命去的。自然,也有的說賀露瀅的死因不明,另有原委的。茶樓酒肆一時間眾說紛紜,錢度都不大理會,隻聽說總督李衛和巡撫嶽浚已經合折上奏,按察使衙門已停止審理別的案子。臬台喀爾良親赴德州,會同德州府讞理,待官府那邊鋪擺停當,錢度才帶了河南巡撫的薦書徑往製台衙門投刺謁見李衛。約莫一刻時辰,才聽裏頭傳出話來:“請錢先生簽押房外候見。”錢度隻好跟著戈什哈沿著甬道、回廊走了好一陣才來到衙西花園月洞門口。聽到簽押房時斷時續的談話聲和咳嗽聲,便知李衛正在會客,於是側身站在花廳門口靜候。那戈什哈輕手輕腳進去不知說了句什麼,出來告訴錢度:“大人請先生花廳裏吃茶,嶽巡撫和湯藩台正在裏頭議事呢!”

“您請自便。”錢度順手將一個小紅包遞給戈什哈,笑道:“我就在外頭恭候,不勞費心。”不料那戈什哈不言聲把紅包又塞了回來,小聲說道:“在李製台底下做事,不敢犯規矩。”一笑而去。錢度心中不禁一動:久聞李衛苞苴不受、清廉剛直,果真名下無虛!

正思量間,簽押房傳來的聲音似乎大了點,像是在臨別寒暄。不一時,果然見兩個官員,一前一後走出了簽押房。兩人都在四十歲上下,一個戴二品起花珊瑚頂子,一個是藍寶石頂子。戴藍頂子的一邊退出一邊說:“大人玉體欠安,請留步……”錢度猜出這兩人便是嶽撫台和湯藩台。一個中年漢子沒穿袍服,中等身材長方臉,兩道漆黑的眉呈倒八字形,一對三角眼偶然一閃間如電光石火,灼得人不敢正視。錢度心裏怦然一跳:這就是名震天下的“模範總督”,當今雍正皇帝極為寵信的李衛了!

“運河清淤的事要抓緊,白露前一定要完工。”李衛瞥了錢度一眼,對兩個大員嘻笑道,“賊娘的你們好好地幹!兄弟進京,必定上天言好事!”直待二人出了月洞門,李衛轉臉笑著對錢度招呼道:“是錢先生吧?呆站著做甚?進來聊聊!”

錢度沒想到他如此隨和,提得老高的心放了一半,穩著步子進來,見李衛已經坐了,便紮手窩腳地請了安,把孫巡撫的薦書小心地遞了上去,賠笑道:“孫撫台再三囑咐小人,向大人致意:好好調養身子。讓我帶了二斤冰片,二斤銀耳,說這些是大人使得著的……”李衛一邊拆信,一邊說道:“孫國璽這家夥還結實吧?他還說了些什麼——他這字寫得倒長進了!”錢度揣度著李衛的性子,極豪邁的,便乍著膽子笑道:“孫撫台罵您來著,說您像一隻快散架的老瘦狗,還吝著舍不得吃……”

“哦?”李衛一頓,突然一陣大笑,咳嗽著說道:“……好!罵得好……這龜兒子還惦記著我!”說著便看信。大概因不認得的字太多,他信手將信丟在桌子上,說道:“不就是薦你來當師爺麼?好,我留下你。”

“謝謝製台大人——”

“慢著。”李衛一擺手,臉上已沒了笑容,莊重地說道:“我的規矩通天下皆知。一條是誠,我不識字,所以格外看重這一條。要跟我玩花花腸子,在文字上頭蒙混我,我就請上方劍宰了你。第二條,每月給你二百五十兩銀子薪俸。天下督撫待師爺,沒一個肯給這麼多的。要不夠明著尋我要,隻是要取個‘廉’字。倘若在我衙門裏日鬼弄棒槌,隻會落個死罷了。我是叫花子出身,先小人後君子,醜話說到前頭——勿謂言之不預也!”他突然冒出一句文話,笑了笑便收住。錢度早已站起身來,正顏說道:“東翁,就為敬佩您的為人、才識,學生才不遠千裏來投奔。您放心,錢度乃是大丈夫!”正說著一個戈什哈進來稟道:“外頭有個少年,十五六歲光景兒,說是內廷派到蘇州催辦貢緞的,叫小的稟一聲,有事要見大人。”

“名刺呢?拿來看看。”

“回大人話,他說不方便,沒帶。”

“嗯?沒有通個姓名?”

“富察氏,傅恒。”

李衛身子一顫,趕緊起身,說道:“快,帶我去迎接——”他猛地一陣嗆咳,竟咯出一口血,忙用手帕捂住,喘息一陣道:“傅恒是寶親王的內弟,是我的半個主子——錢先生,煩你把這屋收拾一下,我去去就來。”錢度當即督促茶房、廝役掃地抹桌子,並親自將散放在桌上的文牘案卷一份份依次收拾停當,接著便聽到李衛的說笑聲:“主子穿慣了我婆娘做的鞋,說是樣子雖比不上蘇州官製的,穿著合腳。前兒又做好兩雙,黑緞麵青布裏千層底兒皂靴,原想元旦我進京帶進去的。六爺既來了,倒便當……”說著他親自挑簾,跟著傅恒走了進來。

錢度頓時眼睛一亮,隻見傅恒一身月白色實地紗褂,上套著紫色燈芯絨巴圖魯套扣背心,一條絳紅色臥龍袋束在腰間,隻微微露出米黃色瓔珞,腳下一雙皂靴已穿得半舊,底邊似打了粉,刷洗得雪白。清秀的麵孔上,配了兩個黑寶石似的瞳仁,顧盼生輝,瀟灑飄逸的姿態恰如臨風玉樹,令人一見忘俗。錢度心裏不禁暗想:“廟會上扮觀音的童子也沒這般標致。不知他姐姐——那必定是神仙了!”發愣間傅恒已經坐了,見李衛躬著身子要行家禮,傅恒忙道:“免了罷,你身子骨兒不好。”說罷看了一眼錢度問道:“上次來沒見過,這位是……”錢度是個渾身裝有消息兒的聰明人,一按就動,連忙上前稟道:“不才錢度,錢塘錢穆王二十六代孫,才到李製台府做幕賓的——禮不可廢,我代東翁給您老請安了!”說著一揖,打個千兒起身又一揖,李衛在一旁看得直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