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李衛用青鹽水漱漱口,要了熱水正準備燙腳歇息,驛丞便一溜小跑進來,稟道:“鄂相張相都來看望製台大人了。”李衛連忙著襪蹬靴,也顧不得穿袍服,便迎出客廳。見兩人一般瘦削,都是六十歲上下的紅頂子一品大員從正門聯袂而入。稍高一點的是鄂爾泰,稍矮點的是張廷玉。見李衛要下階相迎,張廷玉笑謂鄂爾泰道:“你看看這個人,還要和我們鬧虛禮!”鄂爾泰也是一笑,說道:“又玠,你是嫌我們攪擾,要趕我們走麼?”
“哪裏的話。”李衛此刻提著精神,一點也不像個病人,嬉笑著讓二人進屋坐了,一迭連聲命人“看茶”,又道:“我是想湊近點瞧瞧,看看二位宰輔臉上又添幾條溝兒!”說著,三個人仰頭大笑。
三個人絮語歡言,看上去是極好的朋友了。但知道內情的卻清楚他們相互之間存著很深的芥蒂。當年張廷玉的堂弟張廷璐主持順天府貢試,貪墨賣官。副主考楊名時拂袖走出棘院,夤夜謁見李衛,查封貢院。張廷璐因此東窗事發,被雍正下旨腰斬於柴市胡同。楊名時與李衛原本交情極好,後來李衛在兩江總督任上試行“火耗歸公”得罪了楊名時等一大幫官僚,連上參本彈劾李衛“好大喜功欺蔑同僚”。當時鄂爾泰奉旨前往查處浙省虧空,被李衛使弄調包詭計,累得他三個月一無所獲,空手回京。原上書房大臣馬齊告老致仕,騰出一席宰相缺,鄂爾泰滿心指望張廷玉舉賢薦能推選自己,張廷玉卻密薦了自己的門生入選,弄得楊名時也大不高興。後來鄂爾泰因是滿洲貴胄,有斬關奪隘的功勞,憑著真本事入閣拜相,自然對張廷玉暗存芥蒂……這些個公私怨恨各人自己心裏雪亮。隻是大家都是從宦海裏滾出來的,深通喜怒不形於色的奧秘。且雍正為人最惡黨爭,纖過必究,誰也不敢觸這個黴頭。因而心裏縱有不受用,卻是各自嚴守城府,不遇機緣,外人很難看出半點。三人親熱寒暄一陣,李衛改容躬身問道:“主子身子骨兒還好?傅六爺進京後,我就得了主子兩份朱批,皇上說頦下長有小疙瘩,又說叫我薦醫,總沒有得著好的。我在外頭著實惦記著呢!”
“皇上禦體尚算安康。”鄂爾泰抱拳一拱,皺眉說道:“隻是自二月以來,因苗疆改土歸流事務不順,主子心境不好。嗯——衡臣我們兩個來也有意和你商量,直隸總督衙門你是否暫時不要到任,先到古北口,仍以直隸總督身份閱軍,看看軍需還缺什麼。如果使得,就奏明皇上。”
原來西南貴州是苗瑤聚居之地,曆來都由當地土司土官土目世襲統治,名義上說是歸朝廷管,其實山高皇帝遠,各自占山為王,不但相互之間爭地盤打冤家火並,過往行商甚至朝廷驛傳也時受襲擾。因此自雍正四年起便下詔由鄂爾泰主持,撤銷土司製度。在貴州苗區設廳設州設縣,與內地政令一統,這就是所謂的“改土歸流”。張廣泗、哈元生等人在苗疆大殺大砍,數年經營,辟地三千裏,設了八個廳州縣,幾乎占了貴州省的一半。不料去年十二月,苗人中出了個老包,四處傳播“苗王”出世,聚眾鬧事驅趕朝廷官員,到今年二月已是全省烽火遍地,雍正自然很不高興。
“二位中堂既這麼說,我李衛當然要為皇上分憂。”李衛下意識地撫了撫前胸,歎道,“當時設廳,我就有信給上書房,苗人生性強悍,抱團兒,不是好惹的,要派最能幹的官去。不是我當麵埋怨,你們都弄了些什麼人去了?韓勳是總兵,帶三千人馬,看著老包鬧事按兵不動;平越知府朱東啟平日敲剝苗民伸手撈錢時勁頭十足,偏苗變一起,他卻稱‘病’辭官;還有清平知縣邱仲坦更出奇,娘希匹苗人殺來,他下令所有官弁‘不得逃避’,自己卻腳板抹油溜了。張廣泗要管哈元生,哈元生不聽張廣泗的令,主將管著兩省疲兵,副將卻坐擁四省軍兵不動……唉!我不說什麼了,這張嘴已經冒肚了……”說罷看了張廷玉和鄂爾泰一眼。他確實還有更難啟齒的:主將張廣泗上頭還壓著一個撫定苗疆的欽差大臣張照,是個出了名的才子。詩詞歌賦樣樣拿手,偏偏他既不是張廷玉的門人也不是鄂爾泰的私交。兩人為了避嫌,竟公推這個白麵書生去調和張、哈兩軍。張照支持哈元生壓張廣泗,哈元生也不全聽張照的,弄得平定苗疆十萬天兵,竟是群龍無首的烏合之眾!
張廷玉默然良久,歎道:“又玠公說的是,我不推諉,這是我的責任。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鄂爾泰立刻接著道:“我也沒想到張照無能,喪師辱國。這不是衡臣一人之責。又玠,我和張公都已寫了自劾密折送上去了。朝廷自然有處分。事到如今,隻有整軍再戰。據你看,用誰為主將最好?”說罷凝神注視李衛,張廷玉也把目光掃過來。兩個人心想李衛必定舉薦哈元生或張廣泗,不料李衛一笑,說道:“我看嶽鍾麒這人行。”三個人各懷鬼胎暗鬥心計,至此竟都忍俊不禁莞爾一笑。還待往下詳談時,便聽門外一陣喧嚷。三個人都為之一怔,卻見養心殿太監高無庸大步流星進來,臉色青中帶灰,死人般難看,徑搶步立於中廳當央南麵而立,怪腔怪調扯著公鴨嗓子道:“有旨意,張廷玉、鄂爾泰跪聽!”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三人“呼”地站起身來,李衛忙退到一邊回避,張廷玉、鄂爾泰一撩袍子撲通跪下,叩頭道:
“奴才張廷玉、鄂爾泰恭聆聖諭!”
“奉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寶親王弘曆、怡親王弘曉傳諭聖命,著張廷玉、鄂爾泰火速前往圓明園麵君。欽此!”
“奴才遵旨!”
兩個人一齊叩下頭去。高無庸也不說話掉頭便走。李衛平素和高無庸極相熟的,一把扯住,似笑不笑地問道:“老閹狗,沒瞧見我在這裏?你這樣兒,是起反了還是天塌了?”高無庸急得一把扯開,說道:“快快!快快快!”說著就跑,竟被門檻一腳絆倒,幾個骨碌直摔到堂前石階下,起來也不撣灰,就在院裏拉馬上騎還加了一鞭,一陣急蹄去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