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夜半(3 / 3)

其實他認識葉子的主人。母親選擇自殺是因何而起他非常清楚,所以他在看見那個獲得國際小獎項的設計圖時,立即注意到了那上麵的葉子簽名。他早已去找過對方,那時候,如果他不是因為母親的變故而心煩意亂,他早就應該察覺到,路微甚至沒注意到自己設計圖上的葉子簽名——因為它用朱紅色筆簽在豔紅色衣角,又那麼簡潔,如果不是他早就見過那簽名,他也會認為那隻是衣服的紋路。

他希望她能在母親恢複之後,過去相見,路微答應了。然而母親終究沒有好起來。幾日後,身體機能衰竭的她終究離去,他被摒棄在急救室之外。

他想,或許是因為知道他已經找到葉子的主人,所以母親才會突然清醒或者糊塗了那麼一瞬間,讓他和對方結婚吧。

那是他人生的最低穀,他麵對著母親的傷心失望,還有鬱霏的幡然背叛。於是他迅速地準備好了一切,準備閃婚。即使得不到家族承認,即使沒有一個人理解,他也一意孤行。

直到,她突如其來地衝到他麵前,轟然摔倒在大堆的花瓣之中。

那些花瓣如同冰刃一樣向他襲來,硬生生地刺入他的肌膚,避無可避,切膚之痛。

顧成殊再也忍耐不住,猛然睜開眼睛,扶著自己的頭坐了起來。

死寂的夜,暗沉的黑,凝固的空氣。

難以忍受的他終於下了床,走到窗前,將窗一把推開。

潮濕的霧氣,帶著草葉尖上彌漫的苦澀氣息,向著他撲麵而來。他無法睜開眼睛,捂著自己的額抵在窗上,低垂的頭埋在雙肩之中,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

許久,他光著腳,在黑暗中下了樓,將丟在茶幾上的手機打開。

午夜兩點,屏幕上幽暗的光讓他眼睛略有酸痛。被屏蔽的號碼還安安靜靜待在裏麵,卻不再顯示對方的名字。

葉深深。

他竭力想要抹除的這個名字,卻在他的腦海之中,聲嘶力竭地響起來。

她的眼睛,在看向自己的時候總是亮起來。她唇角微彎,叫他顧先生的時候,有時候惶惑,有時候歡喜。她微笑或者哭泣的時候,鼻子輕輕地皺起來,如同一個無措的孩子。

他說,葉深深,這個承諾的有效期,是一輩子。

她點頭說,好。

沒想到最終,是他背棄了。

他茫然地抬手將葉深深的號碼從屏蔽之中重新拖出來,盯著看了許久,終究還是將手機關上了。他在地毯上坐下,拉開茶幾的抽屜,將裏麵的小盒子取出來,打開看了看。

光華內斂的一對黑珍珠袖扣,對他而言並不算貴重的東西。然而,卻是她深夜在門口苦苦等候著他,親手捧到他麵前的東西。

如果他們就此再也沒有瓜葛的話,也可能,是她留給他唯一的東西。

這個念頭讓他全身所有的神經都繃緊了,一種類似於恐慌的寒氣,從他赤裸的腳底升起,一直蔓延到頭頂,讓他全身都僵硬了。

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坐在黑暗之中,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再也無法對這個世界有任何反應。

回到自己九歲時待過的地方,沈暨卻一點回憶的感動都沒有。

當年的兩個孩子都已長大,再度坐在曾經的露台上,俯瞰下麵的玫瑰園,濃鬱的花香被夜風遠遠送來,令人迷醉。

艾戈轉頭端詳著沈暨平淡的麵容,問:“你還記得,當初和我在這裏共同生活的那兩個月嗎?”

沈暨說:“我對於不愉快的事情,向來忘記得很快。”

“而我則恰恰相反,沒有多少人能讓我不愉快,但如果有,我一定會用盡各種手段反擊他,直到他再也沒有這種能力。”

沈暨默不作聲,隻隔著欄杆看著那些黑暗中的玫瑰花叢。被暗暗的燈光鍍上一層金色的花朵,泛著絲絨般的的光澤,美得毫無生機。

他想象著自己母親在這些玫瑰中徘徊的情景,但終究失敗了。他十幾年來與繼母的感情很好,生母則與他在九歲後就很少見麵,一見麵又總是抱怨他不夠愛她。他在巴黎寥寥數年,她又華年早逝,到現在在他的心中印象難免模糊,隻剩下一些照片,他經常看一看,免得忘記她的樣子。像她這樣需要很多很多愛的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對她的印象不太深刻,在地下也肯定會難過的。

所以他開口問艾戈:“我媽媽喜歡這座玫瑰園嗎?”

艾戈頓了一下,然後說:“不,她更喜歡交際。”

“這一點,我們很相像。”沈暨說著,略帶傷感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杯中的紅茶,又說,“真奇怪,之前我做你的助理兩年半,可我們卻從未觸及過這個話題。”

仿佛他們都在竭盡全力避開,盡量不去想起那些,而此時在他的家中,話題似乎脫離了應有的範疇。

“兩年半……”艾戈思忖著,然後緩緩說,“其實你是個不錯的助理,至少,在那兩年半中,我對上班沒有太過厭倦。”

沈暨瞄了他一眼,心想,我還以為你對工作猶如盛夏般熱愛呢,一年三百六十天加班的可怕人物,害得我也從來沒有按時下班過。

艾戈似乎很愉快,他交疊雙腿,以一種最輕鬆的姿勢靠在椅子上,臉上也呈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可敬的前助理、差點共處同一屋簷下的弟弟,我知道你是為什麼而來。但你將這件事看得這麼重,甚至第一次找到我家中來,還是在這樣的深夜,倒讓我有一種錯覺,覺得你願意付出一切來換取你想要的,對嗎?”

沈暨皺眉說:“別故意講些讓我鬱悶的話了,你明知道就算我坐在家裏不動,你也對這件事情的影響力有萬分的把握。”

艾戈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愉快表情:“這麼說,我可以隨意開價了?”

沈暨抿緊雙唇,點了一點頭。

在這樣的時刻,他竟然什麼都沒想,大腦一片清明。或許是,他來找他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所以無論發生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