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苦樂(2 / 3)

四期就是癌症已經擴散。

安寧聽到了自己急劇的心跳聲傳到了嗓子裏,他問,還有多少時間?

醫生幾乎每天都見到這樣刹那間被壞消息擊中的臉,他放輕聲音說,三個月到半年,如果治療情況好,可能還會多拖一些時間。

拖多少時間?

沒準,也有一年的。

怎麼治?

先化療吧。

安寧沒回媽媽的病房。他來到樓下,在花壇邊坐一會,心裏的悲傷被焦熾感遮蔽。他首先想到的是要趕緊回宿舍取錢,身邊帶的錢不夠。其次他在想,無論如何得治,拖個一年半年也好。多數人家也都是這樣做的,這沒有例外,否則就有遺憾。接著他在想自己的作息安排,晚上在醫院陪夜、早上趕回團裏排練,但這之間,萬一醫院這邊有事怎麼辦?而少了他這支長笛,團裏那邊怎麼練啊?這麼一想心就亂了,因為交響樂隊即將全省巡演,臨陣缺席,團裏會亂了手腳。他還在想存折裏的錢,四萬塊,夠不夠醫藥費?

可能不夠,可以說肯定不夠……

下午三點半的陽光從醫院西側門診樓與產科樓之間的狹窄空間透過來,這一刻的醫院正沉浸在一天最安靜的時段。安寧眯著眼睛,覺得那光線像一道灰白的幕布,隔在過去與現在之間。他想這樣坐下去,讓腦子停頓下來,因為不知該怎麼辦。

他聽到了手機的鈴聲,是媽媽在病房裏叫他。於是,他趕緊跑上樓,看見媽媽正靠在床上,對著他笑,問,怎麼樣,還好嗎?

安寧說,還行,但需要做治療,醫生認為正因為這胃病拖久了,所以要趕緊治了,否則會惡變。

安寧語焉不詳,他不知用哪些醫學術語瞞她,還好媽媽的注意力沒在這事上。她勸他趕緊回團裏去,都出來一天了,你沒在,影響其他人排練了。

安寧說,好吧,我先回去一趟,晚上再過來。

媽媽說,晚上也不要過來了,你休息一下,我一個人待待,心會靜一些。

安寧回宿舍拿上銀行卡,先去愛音樂團對麵的工商銀行取了五千塊錢,然後回到團裏,向團長張新星請假。張團長吃了一驚,說,這怎麼辦?

但轉念間,張團長就表示:這是大事,沒有別的事比你這事更大了,你就趕緊去照顧你媽媽吧,有什麼需要跟我們說。巡演的事也沒關係,畢竟是去二線城市演出,就讓別人頂一下吧。

安寧回到宿舍,把一件厚夾克和毯子裝進旅行包,晚上在醫院陪夜時需要。他又出門去超市為自己買了幾包方便麵,為母親買了巧克力、餅幹和話梅。

他回到宿舍,現在是下午四點半,等到五點半就去醫院。他打開電腦,搜索相關病症的資訊,也想看看醫療費大概需要多少。

網上有眾多相似的人,他們帶著相似的問題在相互打聽。看著看著,安寧發現自己在走入一條不知深淺的巷道。十萬、十二萬、三十萬……他把這些數字隨手寫在桌上的台曆上。他回頭看這夕陽斜照的房間和那隻將帶往醫院的旅行包,感覺命運是多麼難以預料。昨天或者前天的這個時候,哪想得到此刻的悲哀。如果現在能讓腦子停頓,讓時間倒退,他什麼都願意拿著去換。他發現自己淚流滿麵。離五點半還有五十分鍾,他還可以讓自己盡情哭泣五十分鍾,然後收拾起眼淚去見媽媽。於是他放聲痛哭,想把這個下午積聚的所有悲哀,在這五十分鍾之內解決。

安寧聽著自己的哭泣聲,還聽到有人在敲門。誰?他問。

敲門者沒有應答。敲門聲還在繼續。

他擦了一下眼睛,猶豫著是否要去開門。門外的那個人很執著,他顯然聽到了屋裏有人的動靜。

於是,他走過去打開門,吃了一驚。門外站著的是林重道。

林重道穿著深色夾克,係著一條米灰色格子圍巾,拎著包,神態儒雅。他說,我路過這裏來看看你。

林重道沒注意到安寧哭泣過的眼睛。他指著床上的那隻旅行包,問,啊,你要出差去了?

安寧沒響,他知道林重道不會因為路過而登門探望。難道他也知道了媽媽的病情?

林重道在床邊坐下來,歎了一口氣,說,也正好有點事,想和你聊一聊。

安寧等著他說下去。林重道臉龐上有明顯的局促,他說,就是安靜音樂會的事,安靜媽媽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投入了很大的精力,現在想請你幫個忙,我知道上次她自己也跟你說過了。

安寧沒吭聲。林重道尷尬著,甚至臉紅了,他咳了一聲,說,唉,本來也就算了,我們也實在是不好意思勉強你,但想想,都已經花了那麼多精力了,就差這一口氣了,當媽的還是不甘心,你就當作幫這個弟弟一把,好不好?

安寧說,我沒時間。他手裏拿著手機,低頭看微信。現在他說的是真話,他確實沒時間。

林重道說,我知道,你確實忙。

安寧開始下意識地玩一款“神廟逃亡”的遊戲,他跑啊跑啊。

而林重道沒讓他跑下去,他站起來走到兒子的麵前,把頭湊過去輕聲說,爸爸給你準備了六萬塊錢。

安寧說,不需要。他心想,上次不是說五萬的嗎,現在給我漲價了?

林重道臉上有深深的難過,他看著這個倔兒子,知道他更像馮怡。林重道說,安靜需要這個專場音樂會,不像你,自己會折騰不需要家裏張羅。當然,如果到時候你也想開專場,我們也支持,這個錢就算支持你,好不好?

安寧說,我不需要開專場了,現在不需要了。安寧繼續擺弄手機,等著他走,因為快到五點半了。

林重道伸過手來,按在安寧的背上,說,你每周都在給小孩上課,那就當這是上課好了,譬如是給安靜上課,這個學費比那些小孩要高很多了,你積起來,到明年後年,也開一場個人獨奏音樂會吧,如果不夠,爸爸答應也給你開。

林重道盡量想把這話說得輕鬆,他把眼角都笑出了皺紋,他心裏其實挺難過的,他明白這個兒子的心結,而這源頭是自己。他臉上發熱,拉了一下夾克的衣領。兒子清瘦的臉頰就在眼前,它已經不見了小時候胖乎乎的痕跡,它正嚴肅著,還好像正在生氣。這麼個小孩這麼一路過來,知道這些年他怎麼在過,在為什麼開心難過嗎?現在林重道好像看到了這個生疏的兒子正在編織心結。刹那間他自己也有心碎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