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移開一步,晃開了按在自己背上的那隻手,心想,這人在想什麼呀?安寧說,我哪吃得消給安靜上課,我幹嗎要給安靜上課,我幹嗎要賺這個錢?
說到這個他突然住了嘴,他瞥見了桌上的台曆上寫著十萬、十二萬、三十萬。他差點腦子短路。這六萬塊錢加上自己的存款,不也有十萬了嗎?於是他抬起頭,父親臉上此刻的沮喪、傷心、鬱悶一目了然,他說,當然,如果你真的為難,我可以幫忙,你給我七萬塊。
林重道連忙點頭,他都沒顧得上這是兒子在和自己討價還價,他首先鬆了一口氣。他說,好的好的好的。他從包裏拿出一疊樂譜,說,就是這些曲子。
安寧把樂譜放在桌上,把父親送出了門外,他說,我的銀行卡號等會兒就用手機發給你。
林重道拎著包,回頭向安寧揮了下手,說,知道,馬上打過來。
安寧關上門。其實從這人進門的第一分鍾開始,安寧就決定不告訴他媽媽的病情。林重道知道了又怎麼樣?期望他又怎麼樣?說不定會更讓自己失意和悲哀。
安寧翻著林重道留下的樂譜,他在心裏對媽媽說,現在有錢了,能給你治病了。
安寧回到醫院病房,馮怡笑道,也奇怪,我一到這裏,胃就不痛了,就這麼一下子緩過去了。
安寧說,情緒因素,情緒因素,不管怎樣明天都得治療。
馮怡嘀咕“沒必要”,而他建議她去外麵走走。他心想,趁明天來臨之前,趕緊陪她去玩一下吧,以後可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麼想著,這個夜晚就有了特別的使命。
馮怡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說,算了吧,你這樣跑來跑去,也累了,等會兒你早點回去。
安寧說,這附近有個湖,翠湖,平時晚上我跑步常會跑到那兒去,你去看看我鍛煉的地方吧。
他們走出了醫院大門,往前拐過林崗路,就到了湖畔。
夜色中的湖水映著城市繁華的燈影,層層疊疊的樓宇臨湖而立,恍若幻城。馮怡說,這裏很漂亮,是大城市的味道,媽媽從小就喜歡大城市。
馮怡被兒子帶進了湖畔的伊灣咖啡館。他說想坐一坐。她知道他是想讓她感受一下小鎮沒有的東西。他點了兩塊芝士蛋糕,一杯拿鐵,一杯奶茶。她說,不要不要,哪吃得下啊。他說不要那麼省了,難得這一次,有多少晚上可以這樣坐坐。她想是啊,是難得。咖啡館昏黃的燈光灑在綠色沙發、深棕色桌麵上,咖啡芬芳與鋼琴曲《水畔》在一起輕輕蕩漾。落地窗外就是一大片湖水,閃爍的水麵有幽藍的質感。雅致的環境,孝順的兒子,以及帶著甜意的空氣,讓馮怡沉浸於幸福。是的,兒子太忙,已經有半年沒回老家了,能這樣和他坐在這裏,是多麼開心。在家裏的時候不就盼著來看看他嗎?馮怡想這就是在享受生活了,是的,這一刻就是在享受生活了。她說,多好啊,這裏。兒子的眼睛看著桌麵有些發愣,她以為他累了,伸手過去,撫了撫他擱在桌麵上的手臂,誇他:這城市有多好啊,媽媽做了一輩子的夢,如今你在這裏也占了一席之地,這是你這麼多年讀書、苦練得來的。
她看著他,像看著自己塑造的一個藝術品,也像所有的老師麵對自己培養的學生時,習慣歸納成功的要義:如果當時哪怕一點點不堅持,都不會有今天。她接下來的意思是,好好發展啊。
這麼多年來,安寧早已掌握了馮怡感歎人生的話語方式,他也越來越感覺到從心底升起的厭煩和壓力,勵誌有時候就是有負能量的,因為在某個鮮明的目標完成之前,它會讓自己歉疚地活在眼下。安寧從小理性,努力已成他的習慣,但在許多瞬間,他能感覺到自己無所安放的焦慮和茫然。
而此刻他可沒心思與她深究這個,他指了指麵前的蛋糕,對她說,吃一點,不要省了。
是的,此刻安寧是多麼遺憾過去了的那些時光,那時怎麼沒想到和她這樣出來走走,甚至沒時間回家去看看她。那時候她也總說你忙,不要回來,不要回來,家裏沒什麼值得你費神的……
而現在就剩下這樣一個夜晚了。明天化療以後,她不會有這樣的體力、心境。現在她不知道明天,而他向她藏起悲哀。就好好享受這短暫的一刻吧。他是多麼遺憾以前沒擠點時間,讓她享受一下安閑,在她喜歡的大城市裏。不完全是因為沒錢,他其實知道有錢沒錢都有尋開心的辦法,隻是自己和她壓根兒沒花這點時間。他看著咖啡廳裏那些綠色植物,奇怪沒有陽光它們怎麼長得如此茂密。
他想,其實,也不是時間,而是沒有擠出一點心情。這是因為從來沒把現在當作珍愛。他和她好像一路在趕,心急匆匆,味同嚼蠟地奔過不如自己所願的階段。即使偶爾有相處的時間,彼此講述的、辯論的、教誨的也大都是接下來還要去做什麼,還要爭取哪些,宛若屋簷下心比天高的戰略家,好強到無法從尋常起居中得到樂趣。
媽媽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切分著那塊藍莓芝士。醇厚奶香,細膩口感讓她覺得非常美味。她隻吃了小塊,就把剩餘的推到他這邊,說,你吃。安寧很小的時候,她就習慣這樣。她的手臂細瘦,一直在微微顫抖,看上去已經很老了。於是他沒顧媽媽反對,又讓服務員加了一個果盤。
媽媽在跟他講老家親戚們的孩子過得怎麼樣。她沉浸在自己與他人比較的榮耀中,她不會知道這一晚他在想什麼。而他看著她清臒的臉,打算從現在起將這後麵的日子分成一個個小小的時段,就像舍不得花的錢一樣,舍不得地去過一分一秒鍾,讓它們慢一點過去。
他害怕它們消逝。比如,此刻與媽媽坐在這裏,一個鍾頭後就將回去,以後再也不可能來這裏了,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平靜地坐著,讓她感覺自己是在享受。這一刻正在過去。這一想法令人心碎。讓他更為心碎的是對她和自己的遺憾。對自己好一點,寬一點,不是要到哪個點上才容許自己開始,每時每刻都可以開始。如果每時每刻不在意這樣的每時每刻,那最後,就像缺課,怎麼補都補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