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曲(2 / 2)

隻是今天的觀眾隻有媽媽一個。想到這一點,安寧身心都在顫抖。

他敏銳的耳朵在聆聽自己樂音的同時,也在留意屋裏的動靜。

現在他沒聽到屋子裏的苦痛之聲,或者說他用一串串樂音覆蓋過去,就像用一條綴滿音符的錦被讓她暖和一點。

他想起小時候也曾站在這裏表演,媽媽會從窗口探出頭來看自己。那樣的時刻大都是在夏夜,自己吹著吹著,鄰居們會悄悄聚過來,坐在四下聆聽。那時的夜晚還有螢火蟲,那時的水井裏浸著西瓜。

於是,安寧一邊吹著,一邊環視天井。他突然發現隔壁的林麗老師、張燦然老師、徐永天老師……都站在各自家門口的陰影裏看著自己。這麼晚了,他們循聲而來,靜靜地觀看。

他感覺自己眼睛裏有水,他閉上眼睛,繼續吹。他感覺自己將一把把樂音揮灑到冬夜的月光下。《夢幻曲》《牧神之笛》《月光下》。老屋宛若舞台,一輪冬月之下,笛音飄揚,這一切真的超棒。

老屋的門廊外麵還站著一個人。他也是連夜從外地趕過來的。

他是林重道。他扶著一隻行李箱,在一聲不吭地聽。

這裏原是他家的祖屋。離婚後,就離開了這裏,從此很少回來。

現在他看見那個英俊的男生在吹著長笛。好多好多年前他自己也曾站在這天井裏吹過竹笛。

在兒子此刻的樂音裏,他恍若做夢,他想起這幾十年好似夢遊。

這老屋,以及屋裏的一切如今與他無關,但他知道,每絲每縷又都與他有關。他今晚是被自己的姐姐林麗老師從省城叫回來的,她說,你不怕閑話,我怕,你不怕報應,我怕。

他聽著長笛的悠揚之聲,不知待會兒怎麼上前搭話。

後來他坐在自己的旅行箱上,透過門廊,看著安寧一曲曲地吹著,就像在看一場正規的演出,而讓思緒蔓延開去。他想,人這一生是多麼恍惚,恍惚最初往往開始於與變數的相遇,然後失控,於是放不下,也無法道別,就成了恍惚。

如果不走出這個門,又會是怎麼樣?你們會怎麼樣?我會怎麼樣?他抹了一把淚水。在老屋的陰影裏,他像個小孩一樣嘟噥,從這扇門出去後,好像也沒有多少開心。也可能這一生就是苦的。

停下吹奏,安寧向周圍揮揮手,仿佛今晚的謝幕。

他聽見了鄰居輕輕的掌聲。

門廊下那個坐在行李箱上的人影讓他吃了一驚。他走近去,發現居然是林重道。

林重道抹了一把眼淚,說,吹得真好聽。他臉上縱橫的淚水讓安寧不知所措。林重道指了指老屋說,她是最好的人。他看見兒子投過來的短促一瞥,他說,你以為我開心,我這輩子,什麼都亂成一團,哪有什麼開心。他說,你是個好小孩,我知道。

他語無倫次的樣子,讓安寧想告訴他,這世上最值得珍視的就是會忍受的好人,而事實上這樣的人最容易被辜負。但安寧沒說,他往家裏走,他剛才吹了那麼長時間,現在心裏還有那片安靜,他想讓它多留一會兒。現在他要走到媽媽的床前去。

林重道像個呆瓜,說,對不起,對不起。他拉著箱子跟在後麵,說,我知道你和你媽恨我,我說對不起,是對不起。我進去看看,可不可以?

安寧回過頭來告訴他,自己和媽媽現在不在意了。

是的,安寧心想自己可沒裝,人到某一個時辰,終會淡然那些曾令自己不堪的人,無論多麼痛,那人都變成了你人生中的一個意義,造就了你如今的不一樣。

現在他就處於這樣的一刻。所以他沒把這話說出來,他怕費口舌,他還想讓心裏的安靜留下來。安靜下來的人,都有過無法按捺的曾經。

安寧側轉身,讓林重道進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