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瘦西湖他鄉逢故知 天光樓布衣窘官宦(3 / 3)

他帶了酒,神情顯得冷峻傲岸,長隨被他的神氣懾得有點氣餒,聽說是自己家主同年,又見胤禛蹺足而坐,戴鐸從容侍立,更不知什麼來頭,倒有點不知所措了。

正在發怔,便聽隔壁有人大聲吩咐:“來呀!把這當中屏風撤掉,我見識見識是哪位年兄?”接著便聽一群人“喳”地答應一聲,幾個人輕輕抬起屏風挪轉到一邊,頃刻之間雅座打通,合成了一大間。胤禛微微冷笑啜著香茶時,對麵雅座是三間打通的,卻也隻有一席酒菜,擺著冷盤孔雀開屏、百合海棠羹、一盂冰花銀耳露,幾十樣細巧點心梅花攢珠般布列四周,中間大碗盆中的主菜,卻是牛乳蒸全羊——胎中挖出的羯羊羔兒:這是揚州四大名菜之一——張四回子蒸全羊了。七八個請來陪坐的名士坐在旁邊,正中一個官員身著八蟒五爪白鷳補服,也沒戴大帽子,油光水滑的辮子從椅後直垂下去,圓圓的臉胖得下巴上的肉吊著,看樣子酒也吃得沉了,油光滿麵地乜斜著眼盯著這邊。鄔思道架著拐杖迎上一步,抱拳一拱道:“車銘先生,久違了!”

“啊嗬,這不是鄔思道嘛!”車銘眼中放出光來,一下子坐直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鬧天宮的孫行者!是八卦爐倒了呢,還是佛祖不留心弄掉了五行山的鎮山神咒,你居然又出來了——我給諸位介紹一下:你們看這位,架著雙拐,行動如倩女蕩秋千,站立似謝家碧玉樹,一臉書卷氣。當年可了得,我兄弟不敢望其項背!真的是一語既發詞驚四座!當年——”

“當年同窗結社作八股。”鄔思道靜靜地聽他揶揄,抓住話口破顏一笑緊叮一句,“出題‘昧昧’。好像就是車仁兄,把‘日’字邊寫成了‘女’,開篇驚人;說‘妹妹我思之’,我隻好接了句‘哥哥你錯了!’——不知如今可有長進?”

一句話說得眾人哄堂大笑。幾個名士控背躬腰跌腳打頓,笑得換不過氣來,胤禛“撲”地一口酒全噴到戴鐸身上,幾個歌伎拿手帕子捂著嘴咯兒咯兒笑得東倒西歪。

“是你記錯了吧?”車銘漲紅了臉,強笑道,“我兩榜進士,殿試選在二甲四十名,闈墨遍行江南,怎麼會出這種錯兒?——今日一見,也算故人相逢,有道是貧賤之交不可忘,我和你對酌三百杯!那兩位——呃——請過來,來呀!”

戴鐸見胤禛搖頭,矜持地說道:“我們和靜仁先生也是邂逅,請自便。看樣子你們要論文,我們觀戰。”鄔思道踅回胤禛桌邊,端起一杯酒,笑道:“要是做官就能長學問,天下可以無書。你今日無非以富貴驕人,豈不知我這貧賤也能驕人!比如這酒,我飲來是酒,你飲來就是禍水,這點子分別,不知你懂不懂?”

“唔?”

鄔思道臉微微揚起,沉吟著說道:“我這酒,取粟於顏淵負郭之田,去秕於梁鴻賃舂之臼,量以才鬥,盛以智囊,浸於廉泉之水,良藥為曲,直木為槽,以堯之杯、孔之觚酌之。所以飲此酒,清者可以為聖,濁者可以為賢!你的酒不同,乃是盜蹠之粟釀成,取貪泉之水,王孫公子燒灶,紅巾翠袖洗器。誤飲一杯,則廉者貪,謹者狂,聰者失聽,明者昏視——這還不是禍水?”

“你依舊如此陰損!”車銘本想小辱鄔思道幾句就罷手的,不料反被鄔思道所侮,頓時氣得臉色發白,咬牙笑道:“我以俸祿沽酒,怎見得是貪?”“你取笑我,我自然也可敬你幾句。”鄔思道淡然說道,“以你今日身份,我豈敢冤枉你?君為揚州太守,境內饑民遍地,嗷嗷待食,你卻在此尋歡作樂!先賢有雲:四境有一民不安,守牧之責也,難道我錯說了你?我雖然閉門讀書不問世事,也知道當今蠅營狗苟的事愈來愈多。嘴硬不如身硬,身硬不如心硬——記得當年同遊中嶽廟,你指著門前金剛叫我作詩,當時我口占一首說‘金剛本是一團泥,張牙舞爪把人欺。人說你是硬漢子,敢同我去洗澡去?’車兄,你敢麼?”說罷縱聲大笑。車銘“啪”地一聲拍案而起,想發作又按捺住了,格格陰笑道:“靜仁,沒聽說過‘破家縣令,滅門令尹’?”

鄔思道笑道:“這麼俗的諺語有何不知?當日桓溫遊寺,和尚不拜。桓溫說,‘沒見過殺人不眨眼將軍麼?’和尚反問,‘沒見過不怕殺頭和尚麼?’如今是盛世,此地乃名城大郡,你今日非禮欺人,我怕你什麼?何況我飄零四海孑身一人,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本來就無家可破無門可滅!”

“放肆!”車銘大怒,斷喝道,“你一個已革孝廉,在父母官前狂傲無禮,就是罪!哼!我就不信剃不了你這刺兒頭!你不是說我這酒是‘禍水’麼?來!”

“在!”

“灌他!”

“喳!”

胤禛的血一下子全湧到臉上,眼中熠熠閃著火光。康熙皇帝家教極嚴,明令皇阿哥不得結交外官,幹預地方政務,皇長子胤禔奉差蕪湖,杖責了一個縣令,回去被摘掉了頭上一顆東珠,因此他原本無意惹是生非。這個車銘他也知道,昨日見邸報,吏部報的三名“卓異”裏名列第三,算是頂尖兒的好官,誰知在下頭如此跋扈!眼見鄔思道要吃虧,胤禛眼中波光一閃,戴鐸立時會意,跨前一步正要說話,鄔思道卻道:“項鈴,我自己能料理這事。”便轉臉笑謂車銘:“你如此欺我,是不是看我已殘廢,無力再入宦途。要是我未除功名,即便不是進士,恐怕你也不敢輕慢,是吧?”

“對了。今兒就是拿你開開心!”車銘眯著眼嬉笑道,“罰幾杯酒,頂多是個風流罪過,打什麼緊?”鄔思道一笑道:“這就是俗語‘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這杯禍水我喝。不過先有一詩奉贈,不知可肯雅納?”

他這幾句話不軟不硬,似求情又似揶揄,眾人都是一愣。鄔思道微歎一聲,踅到放著文房四寶的案前,一手拽袖、一手提筆,略一沉思,連著寫了幾個字。車銘伸著頭看時,上頭連著五個“苦”字,不禁噴地一笑,道:“這早晚才知道苦?你要識點時務,我怎會難為你?”鄔思道毫不理會,握管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