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動機持續轟鳴,程平的困意也越來越濃。他本不打算睡覺,但終究沒能撐得住,於是將椅背調平,躺下了身。
意識雖已模糊,但程平知道自己並沒有完全入睡。他看見了烏鴉,大片大片的烏鴉。那些烏鴉密布在目之所及的每一棵樹上,壓彎了所有的枝條。它們瞥見了程平,於是騰空而起,遮天蔽日般襲來。程平驚恐,奪路而逃。恐懼猶如從天而降的一盆冷水,將程平從頭到腳澆了個通透。程平拚了命往回跑,而烏鴉們則在此起彼伏的淒愴聲中窮追不舍。逃無可逃之時,他竟咬牙跳下了懸崖。
程平就此驚醒,坐起身,擦掉了額頭上冰冷的汗漬。問到哪了,司機回答說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他困意全無,對著窗外無邊無際的夜望出了神。
他似乎知道了,他似乎什麼都知道了。此時此刻,他隻祁望車速快一些,再快一些。
時間大概是個無所不能的神。它既影響著世事變遷,也影響著因果報應,既影響著萬物生長,也影響著死生別離。它不一定完美無缺,卻擁有著無可置疑的天賦威權。程平想,即是時間的安排,那便一定是恰如其分的,沒有早一分也沒有晚一分。
許久之後,程平終於見到了那熟悉的城市燈火。
主幹道上空空蕩蕩,車子暢行無阻。司機將車開到了醫院門口。程平付錢下車,與司機作別。
已近淩晨。路燈煞白,夜色深邃。
程平看了看時間,又看了看天。他想,再過一兩個小時,東方就該泛出魚肚白了吧?
【二】
除門診大樓外,院內其他地方幾無光亮。月光慘淡,樹影幢幢。暗處傳來了一絲聲響,估計是什麼野物。
才走至半路,雙腿卻突然軟了下去。他跪臥在水泥地上,以手撐地。
兩條腿不但無力,而且在發抖。程平幾次試圖發力重新站起,但都沒有成功。他想,許是坐車坐得太久,身體一時沒能消受得住,於是索性放平雙腿坐到了地上。
腿還抖著,心髒也跳得劇烈。程平試著深呼吸,數次之後心跳稍緩,腿也抖得輕了。他環顧四周,沒有光亮,也沒有聲響。在闃無人聲的黑暗裏,心中的孤獨感愈放愈大,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傷從心底驀然騰起,於是程平就此哭出了聲。
他清楚地知道,在自己渾然不覺的某個時刻,世界已悄然發生了變化。這變化足以致命,足以使他陷入瀕臨崩潰的絕境。人生從一個階段跨往另一個階段的過程或許就該伴隨著陣痛,這本就算不得什麼,他明白所有應當明白的道理。然而悲傷似決堤的洪水般無可阻攔,理智與堅忍早已變得不堪一擊。
空氣涼薄,程平打了個寒顫。
不多久,雙腿又恢複了力量。程平站起身,拍掉褲子上的塵土,走進門診大樓撥通了爺爺的電話。
電梯徐徐上升,頭頂的白熾燈一閃一閃。程平穿過昏暗的樓道,推開了那間病房門,床鋪空空蕩蕩。爺爺低頭坐著,看了程平一眼,微微蠕動嘴唇似要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能說得出來。
“人呢?”程平問。
“等天亮吧,等天亮了再去見見她。”爺爺說。
“停在哪了。”
“你奶奶她……”
“我知道。”程平打斷爺爺:“我已經知道了。人停在哪裏了?”
“太平間。昨天下午突發腦溢血,沒能搶救過來。”
剩下的幾個小時裏,兩人都沒有說話。程平靠窗而立,看著夜色一點一點褪去,直至東方泛白。
晨光熹微中,奶奶的遺體被送入了殯儀館。
見到奶奶遺體的那一刻,程平覺得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在刹那間歸於了湮滅。那張臉變得極其陌生,程平看了又看,才最終確定是奶奶本人無疑。風吹向緊閉的窗,自看不見的縫隙魚貫而入,一絲絲抽走殘存在屋裏的溫度。
原來,死亡竟是如此地寂靜。
沒有舉行葬禮,遺體告別會也是簡單而平靜。來的人不多,都是二老的同事與鄰居。禮畢之後,遺體被徑直推進了火化間。
“再看一眼嗎?”爺爺問。
程平搖搖頭。
“送進去吧。”爺爺向工作人員交代。
於是遺體被推進火化爐,繼而化成了一堆灰燼。
剛裝了骨灰的骨灰罐很溫暖。程平將那溫暖抱緊,輕輕貼在腹部。
“得去訂個墓碑。”爺爺說。
“得訂兩個吧?”程平問。
“對!訂兩個,還有你爸。”
程平將骨灰罐帶回家後就趕去了西山腳下的石材市場。
主路上塵土飛揚,鑿石聲此起彼伏。程平正打算走進一家石材店的時候接到了劉複晴的電話。她聲音急促,請求程平幫忙。
“你說。”
“你去我家看一下行嗎?”
“去你家?”
“嗯。”
“什麼時候?”
“現在,就現在。可以嗎?”
“怎麼了?”
“我不確定。我正在趕往機場的路上,但怕來不及。你去我家看看我媽在不在,看看她在做什麼。”
“出什麼事了嗎?”
“我看到了今天中午她發給我的郵件,說了些對不起我、連累了我,希望我好好生活之類的話。這太反常。我想打電話問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她的手機一直關機,家裏的固話也打不通。你知道嗎,除非是人為切斷電話線,否則家裏的固話是不可能打不通的。
後來我打給了小姨,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小姨與她吵了架,摔門而去,現在已經在寶雞了。”劉複晴的聲音顫抖著。
“我去看看。你先不要擔心,吵個架而已,不至於出事。”程平察覺到了危險,但不得不如此寬慰劉複晴。
“小姨罵她是不要臉的婊子。”
“我知道了。”
“能快點嗎?”
“我馬上。”
“你先去敲門看看,沒人應就報警好不好?”
“好。”
程平小跑至山下的公路旁攔車,攔了十來分鍾也沒攔到出租車,直至一輛私家車停在他麵前。仔細一看,車主竟是薇兒的母親。她落下車窗,示意程平上車。程平沒猶豫,打開車門坐了進去。車內有香味,電台正播著一檔情感節目。
“額頭上怎麼全是汗啊,快擦擦!”薇兒母親取出兩張紙巾遞過來:“你不是和徐薇一起出差了嗎,怎麼在這兒?”
“我提前回來了。阿姨,麻煩你,能載我到福興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