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關於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所度過的十年苦役生活的描述,雖然很不連貫。手稿中有些地方斷斷續續,中間穿插著一些荒誕離奇而又驚心動魄的回憶,那些回憶仿佛是為某種情勢所迫而匆忙寫成的,字體大大小小,極不均勻。我曾多次反複閱讀過其中的一些片斷,我幾乎確信這些回憶都是在精神失常的狀態下寫成的。不過據我看來,這本苦役生活手記(或者叫做“死屋手記”——這是作者本人在自己的手稿中給它取的名字),也並非索然無味。一個至今尚未為人所知的嶄新的世界,一些離奇怪誕的事實,一些關於潦倒的人們的專門記載,把我給吸引住了,其中有些章節我還頗有興味地誦讀過。當然啦,也可能是我錯了。現在不妨先選取其中兩三章來試試,讓公眾去作評判吧……

第一章 死屋

我們監獄位於要塞的邊緣上,緊靠著要塞圍牆。有時,你透過木樁柵的縫隙向外窺視上帝的世界,看看能否瞧見點兒什麼?——你看到的隻是一小塊天空,高高的、野草叢生的土圍牆,日日夜夜在圍牆上來回巡邏的衛兵;這時你會這樣想:若幹年後,倘若再來透過木樁柵的縫隙向外窺視,你看到的大概仍將是這堵圍牆,同樣的衛兵以及那塊小小的天空,不過,那天空並不是監獄上麵的天空,而是另外一個遙遠的、自由的天空。監獄大院長二百步,寬一百五十步,呈不規則的六角形,四周被高高的木樁柵圍起來,木樁柵是由一根緊挨著一根深埋在土裏的、上端削尖、橫釘著木板條的高大木樁構成的:這就是監獄最外麵的一道院牆。院牆的一邊開著一道堅固的大門,大門總是關閉著,日日夜夜由衛兵守衛著,隻是在需要放我們出去幹活的時候才打開。這座大門外麵便是光明而自由的世界,那裏的人們過著真正的人的生活。生活在院牆裏麵的人,往往把外麵的世界想象為某種無法達到的仙境。這裏是一個獨特的世界,它和其他任何一個地方都不一樣;這裏有它自己獨特的法律,自己的服裝,自己的風俗習慣,這裏是一座真正的死屋,這裏的生活和其他任何地方的生活都不相同,人也是特殊的。我現在要敘述的就是這個特殊的角落。

你一走進這個大院,便會看見院子裏有幾排房屋、兩排長長的木房沿著寬闊的內院兩側伸展開去,這就是獄室,囚犯們分類住在這裏。接著,院子深處有一排同樣的木房,這是夥房,它分為兩部分;再往後,還有一排木房,它是一排被當作貯藏室和庫房使用並堆放雜物的棚子。院子中間空蕩蕩的,是一塊相當大的平地。犯人在這裏集合排隊,早上、中午、晚上在這裏點名,有時一天要點好幾次名——這要根據衛兵的多疑程度以及他們計算人數的能力而定。周圍,木房和木樁柵之間,還有一大片空地。犯人中那些性格孤僻而又鬱悶的人,都喜歡在工餘時間到木房後麵去散步,以避開眾人的眼睛,想自己的心事。我常常在散步時和他們相遇,我喜歡端詳他們那抑鬱不樂、打著烙印的麵孔,揣測他們都在想些什麼。有個流放犯喜歡在空閑時數木樁的數目。木樁共有一千五百根,他一根一根地數著,並在上麵做記號。每根木樁代表一天,他每天記下一根,這樣,根據尚未做記號的木樁的數目’,一眼便可以看出,到刑期結束時他還要在獄中待多少日子。當他記完這六角形的木樁柵的一邊時,他感到由衷的高興。他還得在獄中度過很多年頭;不過,在監獄裏是有時間學會忍耐的。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在獄中被關押了二十年的犯人,在獲釋時如何向獄友們告別。有人記得他最初入獄時還很年輕,那時他無憂無慮,既不考慮自己的罪行,也不考慮對自己的懲罰,可是出獄時他已變成一位頭發斑白的老人,麵色憂鬱而愁苦。他默默不語地走遍我們所有的六個獄室。他每走進一個獄室,便向聖像祈禱,然後向獄友們深深地鞠躬,請求他們原諒。我還記得,有個犯人入獄前原是西伯利亞的富裕農民,一天晚上被叫到傳達室。半年前他曾得到通知說,他原來的妻子已經改嫁,因此他傷心得要命。可是現在她卻親自探監來了,並給他送來了東西。他們談了大約兩分鍾,兩個人慟哭了一場,便永別了。等他回到獄室時,我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是的,在這個地方,人是可以學會忍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