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黑,我們便被關進獄室,一夜不許出屋。每當我走進我們的獄室時,我心裏總是感到十分沉痛。一排又長又矮又令人窒息的大房間,動物油蠟燭發出朦朧的光線,屋裏充滿著使人喘不過氣來的悶熱氣味。我直到現在還不明白,我怎能在這兒度過了十年。我在通鋪上占有三塊木板:這就是我的全部位置。在我們這間獄室的通鋪上,一共睡著三十個人。冬天,門很早就上了鎖,可是要等大夥都躺下睡覺,還得等上四個小時;睡覺前是一片喧嘩聲,吵嚷聲,笑聲,咒罵聲,鐐銬的叮當聲,油煙的氣味,剃去半邊的頭,打著烙印的臉,破衣爛衫,全都是被責罵和被侮辱的……唉,人的生命力真強啊!人是一種能習慣於任何環境的動物,我以為給人下這樣一個定義是最恰當不過的。

我們監獄裏關押著二百五十個人——這個數字幾乎是固定的。一些人被送進來,另一些人期滿後被放出去,還有的則死在獄中。唉,這裏什麼樣的人沒有啊!我想,俄國的每一個省、每一個地區,大概都有自己的代表人物被關在這裏。這裏也有非俄羅斯人,有幾個流放犯甚至來自高加索山區。所有的犯人都是按照犯罪的程度來劃分的,也就是說按照他們刑期的長短來劃分的。應當說,這兒各種各樣的罪犯都有。民事苦役流放犯是全獄犯人的基礎。這類犯人的一切權利均被剝奪,他們已與社會完全失掉了聯係,他們臉上的烙印永遠證明他們是被拋棄的人。他們被流放到這兒來服苦役,刑期一般是八至十二年,’刑滿後作為移民被發配到西伯利亞的一些鄉村。這裏也有軍事犯,他們的公民權未被剝奪,其處境類似俄國某些軍犯連中的犯人。他們的刑期較短,刑滿釋放後往往被送回原地或西伯利亞的一些邊防營去當兵。可是他們當中有許多人釋放後,往往因再次犯下重大罪行而又立即被送回監獄裏來,不過這次刑期就不是短期,而是二十年了。人們把這類罪犯叫做“終身犯”。盡管是“終身犯”,但他們的公民權並未完全被剝奪。最後,還有一類最可怕的犯人,他們人數頗多,主要是軍人。這一類叫做“特別部”。犯人是從俄國各地發配到這兒來的。他們自認為是“終身犯”,也不知道自己的刑期。按照法律,他們應當從事兩倍或三倍的苦役勞動。在西伯利亞開設最繁重的苦役營以前,他們一直被關押在監獄裏。“你們服苦役有期,而我們服苦役無限”——他們對其他犯人這樣說。後來,我聽說這一類苦役犯被廢除了;此外,在我們要塞裏,連民事犯部也被取消了,而隻設單一的普通軍犯連。當然,與此同時,獄方長官們也有所調換。所以,我所描述的是早已逝去的往事了……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些往事現在回憶起來,猶如一場噩夢。我還記得我入獄時的情景。那是在十二月裏的一個傍晚。已是黃昏時分,犯人們收工回來,正準備點名。一個大胡子士官終於把通向這座奇怪的牢獄的大門給我打開,讓我走了進去。從這時起,我將要在這座牢獄裏度過許多個年頭,經受許許多多的艱難困苦,如果不是親身體驗過,我對於這種艱難困苦是不會有任何了解的。比方說吧,我無論如何也不敢設想:在整整十年服苦役期間,我從來沒有單獨一個人在一起過;一次也沒有,就連一分鍾也沒有過。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更令人痛苦的呢?幹活時,有衛兵監視,回到監獄,有二百多個獄友和我在一起,我一次也沒有單獨一個人在一起過!不過,還有比這更使我不習慣的事情呢!⑧思⑧兔⑧網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