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才人您哪點不及她?不就是皇上寵她兩天麼,眼睛都快長到腦袋頂上去了。入宮三天便鬧了水災,我看就是這狐媚子妨的!這才真叫紅顏禍水……”話未說盡馬車已擦肩而過。
武媚恨得直咬銀牙,便要不顧體統追上去罵,朱兒趕忙拉住:“這等閑話不聽也罷,叫她一會兒也陷在泥裏沒人管!若是糾纏起來淑妃娘娘要問罪的,驚動皇上就更不妙了。外麵太涼,還是上車吧。”
範雲仙好半天才從泥裏爬起來,見武媚渾身濕漉漉的,立刻又跪在泥坑裏:“奴才瞎了狗眼,弄您一身水,罪該萬死!罪該萬死!”邊說邊不住磕頭。
“哈哈哈……”武媚見這情景反倒樂了;範雲仙在泥裏和弄半天,又摔跤又磕頭,早就沒個人樣兒,渾身上下都是泥,一張白嫩麵皮也全髒了,就剩兩隻小圓眼一眨一眨的,“瞧你那醃臢模樣,旁人不知還以為我買來個昆侖奴呢!”說著掏出錦帕為他擦拭。
“髒!髒!別……”範雲仙哪敢勞她?
“別亂動。”武媚還是親手幫他擦幹淨臉。
趕路要緊,主仆都上車,這次連範雲仙也不得不上去了。武媚扒了他肮髒的衣服,眼下沒得換,竟扯過一匹禦賜的錦緞叫他裹在身上禦寒。範雲仙見主子待他這般好,眼圈都紅了:“才人是活菩薩……”
武媚把沾泥的鞋也脫了,順手往外一丟,笑道:“說什麼傻話?你是我的人,伺候我效忠我,我自然待你好;換了旁人便死在泥裏我也懶得管。”這便是她的處世之道。又轉而對朱兒碧兒道,“那幫嬪妃袖手旁觀說風涼話,還不是因為嫉妒我?等著瞧吧,等到了長安我向萬歲告她們一狀,倒要看看誰吃虧!”
二婢隻尷尬一笑,默然無語。
說話間馬車漸漸停下來,這次不是陷在泥裏,而是前麵駐馬了。武媚跟婢女說話,卻聽外麵聲音嘈雜,似乎有呼喊萬歲的聲音,低低的隆隆的,終於忍不住向外張望——隊伍已經離了官道,百十輛擁擁簇簇,所有的官員、士兵乃至宦官都陸陸續續下車下馬;西麵是一片澤國,灰蒙蒙的渾水漂著烏七八糟的東西,碎木頭破門板,還有死去的牲畜,一股惡臭撲鼻,那沼澤邊一扇扇草席裏卷的是……武媚一陣惡心,趕忙扭過頭來,卻見枯草簌簌的濕地上影影綽綽圍攏來一大片黑壓壓的人影。
是百姓嗎?武媚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無論男女老少,所有人都麵色烏黑,衣衫襤褸,瘦骨嶙峋,一眼望不到邊際,像黑壓壓的烏雲。他們顫抖著、蹣跚著,甚至在泥裏匍匐著,向皇家隊伍湧來,那聲音已不知是呼救還是哭泣,簡直像阿鼻地獄中眾餓鬼的呻吟——這都是失去家園的陝州災民。
又一陣更強烈的喧嘩聲起,皇帝的禦輦從隊伍中獨自駛了出來,竟然迎著災民而去。
武媚一陣激動,她看見李世民那黃袍大袖的雄偉身影屹立車前,隻有陳玄運、張士貴以及少數禁軍跟隨,雖然遠遠瞧不清麵目,想必此刻皇帝臉上一定寫滿肅穆和悲痛。
“萬歲……萬萬歲……”伴著參差不齊的呼叫聲,災民們湧到了近處,有些膽大的甚至爬到禦馬邊。
李世民站在禦輦上,低頭環顧這些掙紮在死亡線的百姓,許久才開口:“你們受委屈了!”他雄渾的嗓音既沉重又有力,傳得好遠好遠;一時間所有呼喊、哭泣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頭仰視他們的君王。
“天降災禍乃是朕的過錯。”李世民這一言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雖說儒家皆道“天人一體,君天同德”,但災害非人力所能左右,各官吏也有修堤治水的責任,李世民不遷怒於下,不推卸責任,所有怨咎一肩承當,這就是貞觀天子的氣魄。
“朕德行不足,致使蒼天降罪洪水肆行,你們都是無辜的,朕向你們謝罪……”
說到此便有百姓呼道:“皇帝無罪!”“對!黃河決口,怎是您的罪過?”“都怪這該死的秋雨,嗚嗚……”
李世民揚手止住眾人的呼喊:“無論誰的過錯,隻要朕在,絕不準你們受凍受餓!朕宣布,蠲免陝州三年賦稅,調河南之糧賑濟你們,自今日起鰥寡孤獨皆由朝廷贍養,放府庫之金給你們重建家園。”
“謝陛下……”謝恩之聲震耳欲聾。
“皇天在上,後土為證。”李世民仰視蒼天森然道,“若朕不德,願速降天雷斃朕於此,莫罪百姓。若朕無過……”說到此他低頭掃視百姓,幾近聲嘶力竭道,“哪怕血雨妖風,天塌地陷,神鬼作祟,朕也要帶領你們改天換日,共謀我大唐國泰民康!”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更響亮的呼喊聲響起,當真是震天撼地神鬼難當。
李世民說罷大袖一揮,禁軍將士們早捧著絹帛、幹糧以及各州縣貢獻的財貨來到禦駕前,把這些東西一股腦散給百姓。武媚早已心馳神往,那一刻不僅是對皇帝氣魄的敬佩,她甚至幻想自己也站在禦輦上感受萬千黎庶的愛戴,這種感覺定是世間最快意的。
天蒼蒼,野茫茫,李世民屹立於天地之間,宛如一根擎天砥柱,支撐著這個世界,也支撐著武媚的心房。此情此景令她意識到,這個男人不僅是她生命的太陽,也是整個大唐、整個人世間的太陽。除了愛意她對這個男人更多了幾分神一樣的崇拜……
散發的東西雖多,無奈百姓無邊無沿,剛開始還僅在禦駕前流淚叩謝,繼而有人跪爬著湧向整條皇家隊伍,官員們也很動容,都拿出隨身的幹糧分給他們;繼而士兵宦官也慷慨解囊。宮妃們就大不一樣了,她們或是名門閨秀或是嬌弱女流,哪見過這麼多災民?忙不迭避開他們肮髒的雙手,躲在車裏不敢露麵,膽小的甚至隱隱啜泣。
武媚卻一掀車簾挺身而出,赤著腳站在車前:“阿朱、阿碧,快把咱的絹帛錦緞都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