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點頭同意,卻又道:“回紇、薛延陀同居沙磧此消彼長,即便今日能滅薛延陀,其地必為回紇所有,乃驅狼而迎虎也。當趁機在漠北設立州府,分而治之才可遏其坐大。”他看的很長遠,不僅計今日之得失,更要為雉奴謀日後太平。
“是。”馬周躬身領命,尷尬地站了片刻,又從袖中取出篇文章雙手遞上。
李世民掃了一眼,見是許敬宗所草駐蹕山大捷頌——許敬宗昔年因在長孫皇後喪禮上戲謔失儀,被貶為洪州司馬;但此人實在有才,不幾年工夫又逐漸升遷為給事中,與房玄齡一起修撰《晉書》,也在東征隨員之列,駐蹕山大捷他受詔撰文記功,就身在李世民馬前洋洋灑灑一氣嗬成,這份才情實在令人望塵莫及。
不過當時李世民對這篇文章愛不釋手,現在看來卻提不起興致:“你把它拿來有何用意?”
馬周道:“群臣奏請在碣石山漢武台刻石,記此番東征之功,臣覺得這篇文章極是恰當,就將它稍作修飾刻於山上,陛下以為如何?”
李世民一陣苦笑,大功未成何功可記?但又想到,禦駕親征關乎皇家顏麵,不能因一次失利喪了皇權之威,於是將文章遞回馬周道:“隨你們去辦吧。許敬宗既然撰文有功,再給他升一升,到東宮任右庶子。”轉而又囑咐李治,“這個姓許的是個奇才,隻是為人放浪,你要學他長處,莫效他短處。”
“是。”李治謹慎答應。
“還有何事嗎?”李世民鄭重掃視兩位宰相。
馬周、劉洎對望了一眼,皆道:“沒什麼了……”
“不對。”李世民身子有病,腦子卻沒病,“你們今天告見不是來奏捷報的,而是來探朕病情的。半月不見,你們是怕朕不行了……”
“臣不敢!”二人同時跪倒。
李世民的目光又掃向兒子。李治實在不是會撒謊的人,見父親盯著自己便瞞不住了,吞吞吐吐道:“他、他們……完全是關心父皇,並無他意。兒臣也阻攔了,可他們一定要來,我也……”
其中緣故李世民一清二楚,馬劉二人皆非長孫無忌親近之人,尤其劉洎還與無忌結怨甚深,如今群臣不得入見,而無忌探病後對群臣所言他們也不相信,所以要一窺究竟。
想到這些李世民寬容地擺擺手,示意他們起身:“不怨你等。是朕的錯,不該拒見外臣,讓你們擔心。”說罷他撩起腿上衾被。馬周、劉洎一觀之下不禁大駭——他腿上癰瘡竟有半個拳頭那麼大,四周盡是腫脹淤血!
劉洎慌張失態:“這如何是好?難道那些太醫就都束手無策?”
李世民又輕輕掩住瘡處:“太醫都說無甚大礙,可偏偏它不見小反而更大,朕心中也焦急啊!”
馬周倒還沉得住氣:“癰瘡之疾多因心火太盛,陛下洪福齊天,靜心調養總會好起來,千萬莫要著急。”
李世民歎道:“股上生這等惡瘡,不單因水土不服、求勝心急,更是鞍馬摩擦所致。昔日讀後漢之史,劉玄德寄居荊州,有髀肉重生之歎。朕當年南征北戰股上何嚐生瘡?看來朕是老了。”
“陛下春秋鼎盛,何可言老?”馬周連忙勸慰,“臣雖不通醫理,但軍中箭瘡若用口吮血或可痊愈,這等癰瘡……”他話未說完隻見李治忽然跪倒在地,三兩步爬到父親床榻邊,掀開衾被低頭便吮。
“雉奴……”李世民連忙阻止。
李治卻已吸了一口膿血,吐在手裏,又低頭再吸。李世民驚訝地看著兒子,這個天生富貴、一向嬌弱的孩子,平日是那般潔淨,現在卻用嘴為自己吸吮膿瘡;這半年多出征在外他也時時關切,即便遠隔六百裏,每天派人到軍中問安,這真是發自肺腑、感天動地的孝心。
李世民雙眼一陣濕潤,忙把頭轉過去,卻連聲高呼:“來人呐!快拿唾壺來!”話音落下不久,便有個宮人就把東西拿進來。馬周顧不得什麼禮法,也沒留心這宮人是何服色穿戴,從她手中搶過唾壺,湊到李治身前。
李世民拭去眼角淚水,才回過頭來道:“我兒何必親勞?叫那些宦官來就行了。”
李治將一口膿血吐在唾壺內:“人言父子血肉相係,兒臣來做總比那些奴才要好。”說罷又摁頭吸吮;這樣邊吸邊吐反複許久,直至血色鮮紅才止住。
李世民愛憐地撫著他頭,對二相道:“朕這個太子沒選錯吧?”
馬周也很感動,稱讚道:“為父吮瘡,此孝行足可與黃香、吳猛等先賢媲美。太子以身作則倡導孝行,此社稷之福也。”
“你以為如何?”李世民一副炫耀的口氣又問劉洎。
劉洎深悔先前力保李泰,聽皇帝此言不禁悚懼,正不知如何懺悔前非,忽聽身後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請太子漱口。”方才那個送唾壺的宮人又來了,站在堂口,雙手捧著碗水。
李世民並沒吩咐她取水,不過此時滿心都是關愛兒子,竟也不以為非,反覺得她做事周到,推了李治一把:“快去漱漱吧。”那宮人似是怕水灑到屋內,轉身退到堂門一側,閃出了眾人視線。
李治雖有一片孝心,滿嘴肮髒之物也覺惡心,慌慌張張跟出來,想伸手接碗,卻已弄得兩手膿血;哪知那宮人格外伶俐,竟主動把碗遞到他口邊,他想也沒想咂了一大口,仔細漱了起來。
“吐在這樹下吧。”那宮女拿著碗退了兩步,指著棵樹道。
李治依言吐了;這一口還不夠,那宮人又把碗遞到他口邊,李治又漱了;兩口漱罷,清水已順著嘴角流了滿腮,想掏出帕子來擦,又兩手血汙怕髒了衣衫,正不知如何,宮人卻把碗放在地上,拿出自己的錦袍,輕輕為他擦拭。
李治覺得舒暢,這才不經意間掃了伺候自己的宮人一眼——兩人相距甚近,女子比他略矮些,那頭上飾物正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竟是五鈿金釵!
不論才人身份高低,論起來也是庶母,李治驚得險些叫出聲來。那才人趕緊掩住他口,低聲道:“噓……還有外臣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