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詩》曰:“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鄰,婚姻孔雲。”是時政亂崇賄,輸金載玉,不知其幾,而獨以酒為言,詩人之溫厚若此。嗟乎!苞苴之昌,末世尤甚。匪特用以媒進,且用以妨賢矣。詩人而在,不知當何浩歎。

世道之衰,匪特士大夫無先輩典刑,即布衣岩穴風致,亦與前人遠矣。餘先君有友錢穀,號霽峰先生,少同學相善。先君既拜禦史,錢先生時來宦邸,至經歲語不及私。其後先君家居,錢先生貧甚,每移之粟帛不卻,第取用而止,過厚則必辭。終三十年,未嚐居間一事也。既沒而家徒壁立,先君為殯斂之。又有謝簡者,字一默,先君延為館師,誨餘兄弟三人,歲饋米三十斛。先生晨而入館,三商而歸。五年如一日,未嚐他適。自束修外,即一縑一錢亦固卻不受。督學王公某與先人善,有謀入庠者,以五十金為先生壽,丐主人一言。先生曰:“主人不鄙夷我,而以子師我,我當以道義為之範硎,奈何營營阿堵,示之佻薄耶?”其人慚而去。又有張永思者,少失父,與母居。母守節數十年,至九十矣,永思亦年七十餘,定省如兒時。每當酒筵,常辭不赴。間至,亦僅嚐一味,曰:“此皆母所未啖,餘何忍食。”先君覺其意,每召公,必更設一席以遺其母。公僅受數味堪以養老者,俟母既食而後至。夜則置褥母榻下,一聞謦欬,則蹶然起視,未嚐一夕入內也。有司有與公厚者,遺之粟則拜而受,遺以金則必反。或說之:“此箋箋者但足糊其口,寧足實橐哉。事有不傷於義者,居間可也。”公閂:“此非但仆所恥為,亦老母所羞聞。”終其身竟無幹謁。是三公者,皆先君友也。先君沒後三十年,不肖輩所交布衣不少,曾有三公風度否?時俗益偷若此。餘嚐欲為《獨行傳》傳三公,不能記其詳,漫書於冊以誌慨。

徐叔明甚厭山人,曰:“山人當岩居穴處,而奈何日置足朱門也?”漢時授侯者,皆遙授不之國。今諸山人,亦當稱遙授山人。吾無計其詩詞工拙,即揭其目,但有簡某翰林、某給事等類者,吾不欲觀之矣。有某郡守謂餘曰:“子知吳下三厭耶?山人詩卷與士夫幹請之書、僧徒募緣之冊。”在坐者或笑曰:“此可稱三黨。夫山人之口譽於四方,謂之外黨。士夫之口譽於中朝,謂之內黨。”曰:“然則僧徒稱何黨耶?”曰:“今世士大夫有高名者多佞佛,施之可得其心,且有佛力為陰助,寧非黨耶?此可稱上黨。”一座絕倒。雖然,山人中有如管寧、黃憲者,吾且執脯廷師之。有如孟浩然、陸龜蒙者,吾且執鞭凳隨之。舍此則皆百尺樓下物也,遠之可也。

小雅者,天子逮下之詩。大雅者,天子述祖之詩。小雅之變者,哀怨刺譏之意多。大雅之變者,憂憫規正之詞切。蓋周太史所命,孔子刪之,而未嚐易其次也。詩有南雅頌,為天子所用樂章。其十三國之詩,止陳述以觀風,不用之廟朝,惟列國自為歌詠而已。六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起於《周禮》,太師掌之。或以風為孔子所命,非也。

夫先乎婦,故《關雎》求淑女。君先乎臣,故《鹿鳴》享嘉賓。詩為樂,樂主和。地天成泰,和之道也。故不溫柔,不敦厚,不可以為詩。

春為陽中,秋為陰中,春秋所自名也。堯舜用中以治天下,孔子用中以教天下。

孔子讚易,古之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稱善人曰:“勝殘去殺。”語季康子曰:“子為政,焉有用殺?”《大學》一書,於妨賢病國小人,深惡痛絕之,然止曰:“進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未嚐言殺也。聖人之慎殺如此哉。

孔子四教六藝,古聖王之教也。學者優遊漸漬其中,上焉者以達,次焉者以立。此萬世不與易也。王文成之即心即性,即心即經,本為支離者針砭,然其末流,未免虛而失實,內而遺外。甚者恣心順意,糟粕其經,脫略於教,長遊談而廢實學。此憂世者所深慮也。

春秋,卿大夫交接,以微言相感。稱詩以喻誌,皆取風雅頌之辭,不必自賦。蓋所以重先民,明退讓,宗道德,略辭采。末世之詩,不以明誌,於何可稱?至乃酒食征召,刻燭分韻,流連光景,而古時雅會之風不可複睹矣。江左以來,又有酒令,莊士恥之。酒以令行,豈合歡之旨?詩以韻分,豈感物之義?

楚聲杳渺,秦聲雄高,漢因之而為樂府,其曲大備,然視二南之風化固已蔑矣。建安風骨遒上,而深渾不足,應徐輩之公宴諸作,靡麗之開源矣;陳思洛神之賦,淫豔之濫觴矣。知風之自微矣哉。

孔與老同時,至從問禮,且稱其猶龍,而未嚐攻也。孟在老之後,其著書辟楊墨而不辟老。蓋老子深矣,常無觀妙,常有觀徼,豈專於虛無耶?老氏沒而得其傳者寥寥,九還絕穀之術,非大患有身之旨也。役使鬼神之說,非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之旨也。自周以來,惟漢文帝得老之旨以治天下,而漢刑措。許旌陽得老之旨以治邑,而邑無訟。王、何之任誕,稽、阮之放曠,老之罪人也。始旌陽問道於女師諶母,母教之曰:“一念不欺為忠,一事不苟為孝。”其語約而盡,諶母以仙去,亦老氏之徒哉!

造字寫經度僧,佛門敝法也。達摩目之為有漏果,為有為法。非真得釋氏袈裟,何以確然持其說如此?廓然無聖一語,可謂佛門曾子矣。自性戒,自性定,自性慧,不離平等日用,而語益圓通。慧能亦得其宗者哉!或曰:“佛圖澄來趙,鳩摩羅什來秦。天為殺機盛而生是人營之也,猶孔生春秋,孟生戰國。”其然乎?

餘鄉居日,見有建水陸齋供浮屠治喪者,心竊非之,謂:“人生罪過,寧可以鳴梵誦偈釋?此至愚者所為,非士君子所當循。”有盛生者,合掌語曰:“公何毀佛?”餘曰:“餘最信佛,若乃毀佛耳。釋氏之教明心見性,心性茫昧,觸為罪過。乃以一飯、一果、一經、一偈而求解脫,則心性可無明也。為惡一世,而取脫於一二日之齋,人亦何憚而不為惡?是釋教為人開惡門,非為人導善路也。此豈瞿曇旨耶?”生以為然。憶餘守鄖時,曾下教有司,令其力禁,民風一變。有一生不能自已,以一比丘閉戶而誦經,令請繩之,餘曰:“治道去其太甚,所為禁者慮費民耳。苟無甚,容之可爾。”然格心之化,餘有愧哉。

海上鱗族異者,名章巨。大者名石拒,居石穴,人取之,能以腳粘石拒人故名。形如算袋,八足,長二三尺,足上磈礧戢戢如釘,每釘有竅。浮海砂中如死物,烏啄之即卷入水,噓足釘啜之以飽。其小者名章舉。又別一種生海塗中,名望潮。身一二寸,足倍之,土人呼塗蟢。又一種腳短而無釘者,名鎖管,寧、台、溫皆有之。餘鄉太倉、上海無有也,其名章巨,蓋江東子弟所名。項羽引江東卒與秦戰,秦將章邯拒之,卒為羽所降,故江東名是物章拒。人怯而負勇名者,亦號章巨。

鱟形如覆釜,大如車,青褐色,其血碧色,口足皆在覆釜之下。足有十二,長五六寸。尾勁而尖,長二三尺,有刺能觸傷人,尾中有珠如栗色黃。雄小雌大,置之水中,雄者浮雌者沈。南人或帶其珠或磨飲之,雲利市。殼堅硬,腰間橫文一線,軟可屈摺,每一屈一行。牝常負牡,牝牡相隨。牝者背有目,牡者則無,牝去則牡死。故海上稱婦女健壯操家者,號為鱟。是物在海中群行,輒相積於背,高尺餘,如帆乘風遊,人呼為鱟帆。其眾如簰筏,名鱟簰。東夷取其殼為冠,尾為小如意。子如麻子,溫人取以為醬甚美。王參知穀曾以餉予,館客沈士能甚嗜之,餘未嚐舉箸也。客語予:“此物得陰氣,甚益人陰。”餘笑曰:“蔬食飲水者,陰何嚐不足。”顧餘生平於奇物未嚐入口,非特此也。

闌胡如小鰍而短,大者如人指,長三五寸,頭有班點如星。潮退,數千百跳躑塗坭中,土人施小鉤取之。一名彈塗。以盂覆活者數百於地,旦發視之,皆駢首拱北,蓋亦朝鬥之意。玄修者忌食。唐製賣鯉者、賣蠡者,皆杖六十。蓋鯉朝日,蠡朝星,食者皆有禍。闌胡雖小,頭亦有星,故土人皆戒勿食。

鯼魚,即石首魚也。小者曰〈魚某〉魚,又名鰌魚。最小者名梅首,又名梅童。其次名春來。初出水能鳴,夜視有光。土人以槐豆花卜其多寡,槐豆花繁則魚盛。腦中有白石如棋子,取其石次以為器,或飲食遇毒則暴裂。腦漏者用其石燒灰,吹入鼻中即愈。又下石淋炙食之,主消瓜成水。至秋化為冠鳧。又有〈魚居〉形相似,左右三牙如鐵鋸,或曰:“石首雄,〈魚居〉其雌也。”諸魚有血,石首獨無血。僧人謂之菩薩魚,至有齋食而啖者。蓋亦三淨肉之意,不能忍口腹而姑為此說以自解,非正法也。

黃駒,即〈魚規〉魚,俗所謂河豚也。一名鮭,一名嗔,一名鮭,一名鴟夷,一名嗔鮐。腹無膽,頭無腮,其肝最毒,獨眼者尤甚。海上人得之,去其頭尾,用橄欖、甘蔗煮之,然初出時可食,至後則其毒尤甚。諺曰:“蘆青長一尺,不與河豚作主客。”予鄉亦盛食之,春時延客,不得此為不敬,然往往有食而死者。或曰:“煮熟則無患。”多食亦發瘍,厚生者所當戒。樂清人名為烏狼膏。

魟魚形圓似扇,無鱗,色紫黑,口在腹下,尾長於身如狸鼠。其最大曰鮫,其次曰錦魟,曰黃魟,曰班魟,曰牛魟,曰虎魟。魟字,或作〈魚共〉。《文選》所謂鱝魚也。尾端有刺,甚毒。大抵諸魚性熱,而海魚尤熱,不可常餐。

宅魚,一名蠟,一名樗蒲,一名水母,俗所謂海蜇也。雨水多,則是物盛。其形如覆笠,以蝦為目,蝦動則沈。土人食之,皆以為去積,其實損脾。南人以為性暖,能治河魚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