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裏紅

她再年輕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裏紅──鹽醃過的。《金鎖記》

曹七巧被哥哥嫂子賣給富貴人家,因為二公子從小得軟骨病,整日臥床,沒有門當戶對的大家女兒婚配,就花錢買了曹七巧。貧窮人家的閨女嫁入豪門,為錢所困,為情所傷,在歧視壓抑中形成了嚴重的扭曲心理,戴上了無形的黃金枷鎖,沉重了自己,也劈傷了別人,尤其是在風刀霜劍的歲月裏養大的兩個孩子,長白和長安,長安是妹妹。

長安,曹七巧的女兒,生活在變態母親的統治和教養下,青春還沒綻放便已萎縮。傳統的重壓下,古老家庭的頹敗生活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的青春。孩子們沒有童年和青春,仿佛一生下來就老了。張愛玲也深有同感,在《傾城之戀》裏:“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裏,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中國女人尤其如此,非禮勿言,非禮勿視,活潑純真的少女時代更為短暫,往往是一結婚立刻由少女變為中年婦人。所以賈寶玉對女孩子深深熱愛,對女孩子出嫁深惡痛絕:“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女孩子不用過多操心生計,自然明媚鮮豔,出嫁後麵臨來自夫家和娘家的重重考驗,倘若落到刻薄人家,不算計就被人算計,真是步步驚心,如履薄冰,思慮利害得失,未老先衰,純真時代的品質自然難以保持。

《金鎖記》小說中的長安一出場就已十二三歲了,她和哥哥“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並排站著,紙糊的人兒似的”。在母親痛苦的煎熬中,她不能堅持自己的想法,不能張揚自己的個性,她是母親治下的木偶,紙糊的人兒。因為母親的執拗,在裹腳已經廢除的時代,她被強行裹腳;因為母親的無理取鬧,她主動放棄了上學堂受教育的機會。長安的青春之花還沒綻放便已萎縮,失去了活力,成長成軟弱扭曲矯情的性格。最悲哀的是,她試圖反抗母親的高壓,但是她卻越來越似她的母親,“她打了一根辮子,眉眼的緊俏有似當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過於癟進去,仿佛顯老一點。她再年青些也不過是一棵嬌嫩的雪裏紅──鹽醃過的。”

雪裏紅又名雪菜、雪裏蕻,“蕻”與“紅”同音,原意是茂,《廣群芳譜》:“有菜名雪裏蕻,雪深,諸菜凍損,此菜獨青。”它是芥菜(Mustard greens)的一種,十字花科芸薹屬一年生草本植物,葉子深裂,邊緣起皺,葉子並不是紅色,但有人仍直譯為“Red in snow”,是冬天常見的蔬菜,鹽醃過的嫩莖葉尤其美味。雪裏紅炒肉末辣椒絲是下飯的家常開胃小菜,雪菜肉絲湯也是鮮美。雪裏紅醃製發酵後再經曬幹做成的梅幹菜也是非常美味,梅幹菜扣肉、梅幹菜蒸肉餅是經典菜式。

雪裏紅鮮嫩時莖葉翠綠確有幾分可愛,但雪裏紅鮮嫩的時光太短,極易老。用鹽醃過的雪裏紅來比喻青春時代的長安,別具諷刺和悲憫。長安的一生被摧殘且深深地烙上七巧的印記,早早就失去了生命活力和希望,英文版本的《金鎖記》考慮到西方讀者並不理解雪裏紅的深刻含義,就翻譯為普通蔬菜:“Even when she was younger, she did not em flash, but was like a tender bunch of vegetables that had been salted.”雪裏紅和白菜、青菜、芥菜等所有“近親”一樣,開類似形狀的花朵,金黃色的小小的四瓣組成十字形狀的花。雪裏紅在開花季節,莖葉亂長,亂葉叢中抽出高高的花葶,蓬頭垢麵,像極了生活艱難的女子掙紮求生的形象,仿佛是拚盡全力,隻為了這一刻的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