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路程仍然是持續向西,這更加讓安棄確認了教主的目的地。這一路西行,他眼見著一座座戰後重建的城市與村莊,雖然某些地方已是滿目瘡痍,但百姓仍然幹勁十足,為了戰爭的不再到來而歡欣鼓舞。但這樣的日子能維持多久呢?忽然之間,安棄生平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哪怕是為了這些受盡蹂躪的可憐百姓,老子也應該阻止教主。
就這樣慢慢晃到了大陸西麵,已經是初冬時節,沿路漸漸有朔風如刀的感覺。安棄事先完全沒想到自己能跟那麼遠,身上的盤纏漸漸告罄,有沒有時間停下來做工,隻好搞點偷雞摸狗的老本行,每天把肚子混飽,添幾件衣衫禦寒。但當市鎮越來越稀疏,常常走上一天都不見人煙時,那滋味就太難受了。戲班子可以紮帳篷、燒火做飯,自己卻隻能悄悄地找個勉強避風的地方躲起來,任由刺骨的寒風毫不留情地從身上刮過,連火都不敢生。
這一夜戲班子歇宿在一片胡楊林裏,四圍一片曠野,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無奈的小木匠不得不冒險鑽進林子裏,在幾株交纏在一起的死樹背後藏身。他顫抖著縮成一小團,懷念著鹵菜鋪子裏原本讓他覺得臭烘烘的溫暖氣味,嘴裏含著冰冷的幹糧,很不踏實地進入夢鄉。夢裏他依然飛了起來,卻和往常飛翔的夢大不相同,而是又看到了與翼人見麵時的那種幻覺。一望無垠的克魯戈,漫卷的黃沙,天邊那根連通天地的石柱。夢中的他沒有猶疑,沒有迷茫,全力向著登雲之柱的方向衝刺,仿佛那裏有什麼東西在召喚著他。
這次和上次的不同之處在於,沒有其他事物打斷他,他很順利地飛到了登雲之柱跟前,並努力記下了行進的方向——雖然夢裏的事物未見得是正確的。靠近了之後才能發現,這根柱子的確如宋不歸的筆記所言,就像是一座山。那種可怕的壓迫力讓他幾乎忘記了拍打翅膀,險些掉下去。他定定神,繞著登雲之柱飛了幾圈,看著那上麵古樸而詭異的花紋發愣,一時間完全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醒來時,他細細回味著這個夢,隱隱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但究竟哪點不對勁,又說不上來。眼見戲班已經上路,他也隻能悄悄活動著僵硬的身體,跟了上去,把剛才的疑慮暫時拋諸腦後。
又過了七八來天,戲班終於到達了衛原縣。這裏是進入克魯戈的最後一個歇腳地,也是全大陸數得著的窮鄉僻壤、蠻荒之地。這個僻處大陸西麵的小城,一向都是個缺乏生趣的地方,能有一個戲班子光臨簡直足以令全城人都興奮起來。安棄看著戲班子被圍起來,並看著那巨大的鐵籠子照慣例被黑布蒙上,宣布“猙病了”,這才趕緊去找了個澡堂,泡進了熱水裏。他終於發現追蹤翼人還是有一定好處的,因為翼人實在體型太大,想要偷偷溜掉消失於無形是絕不可能的。而戲班來到衛原之後,實際上隻剩下進入克魯戈這一條路可走,不經過幾天準備根本不可能出發。
所以他可以稍微放鬆一點了,把身子往熱水裏一扔,舒服得呻吟出聲,差點就因為睡著了而溺死在水裏。最後付賬時還和搓澡師傅產生了一點爭執,因為該師傅堅決要收他至少雙倍的錢。
“搓下來的泥燒成磚,可以壘個豬圈了!”搓澡師傅瞪大了眼睛嚷嚷著。
安棄慢吞吞地整理好衣物,慢吞吞地數出錢,突然出腳在搓澡師傅光溜溜的腳背上狠狠踩下去。趁著對方慘叫時,他一溜煙鑽了出去,渾忘了自己連正常價格的搓澡費都還沒付。他心安理得地溜到了一條小巷裏,在一個小攤旁坐下要了碗最便宜的清湯麵,第一口麵還沒入口,就有人揪住了他的耳朵。
“我剛到這兒就聽說有人在澡堂裏搗亂了,一猜就是你的作風。”季幽然的聲音此刻聽起來真是親切到足以讓安棄熱淚盈眶。
“你們的動作真快……”他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易離離站在一邊,帶著母性的光輝衝著他溫柔一笑。
其實由於郵差的拖延,安棄的信到得很晚,所以兩人立即出發,幾乎是晝夜兼程地一路狂奔,最後和安棄一前一後到了衛原縣。等到安棄狼吞虎咽吃完了麵,三人一合計,都對教主的行動表示不可理解。
“他應該遠遠避開登雲之柱才對,”易離離說,“找到登雲之柱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我也這麼想,”安棄苦惱地說,“教主肯定有什麼新的陰謀,但我一路上猜啊猜啊總是猜不準。你呢,你有什麼想法?”
他問的是季幽然。但季幽然似乎心不在焉,老是側過頭打量著身邊這座麵目可憎的乏味城市。
“你在看什麼?”安棄說,“看上了這座城裏的漂亮小夥子?我聽說住在缺水地方的人一個月才洗一次澡……”
季幽然瞪了他一眼:“我隻是再想,難怪我覺得衛原縣的名字很熟,不僅僅因為它靠近克魯戈,還因為這裏就是當年那十多個麓華書院的書生發現天魔石碑並自殺的地方。”
安棄“哦”了一聲,並無特別反應,易離離卻驚叫起來:“麓華書院?你說他們是麓華書院的?”
季幽然奇怪地看她一眼:“是啊,這有什麼關係?我不是早說過這些書生自盡的事情了嘛。”
“可你沒提書院的名字,”易離離麵色蒼白,“現在我明白了。那些自盡的書生中間,大概有一個就是我的父親。我失蹤的父親易允文,也是麓華書院的書生。”
安棄和季幽然都怔住了。易離離接著說:“父親失蹤前,是和十四個登雲會的同好一起上路的,而他們後來全都蹤影不見。兩相對照,在東海,若幹個麓華書院的書生失蹤了;同一年,萬裏之外的衛原縣死掉了十多個書生,身上帶著麓華書院的書簽。事情不會有第二種解釋了。這是相同的一撥人。”
季幽然皺皺眉,正想說話,易離離展顏一笑:“你們不必安慰我。我對我父親其實沒有什麼感情,連他的長相都忘了。我母親生前總是提起他,說他一介窮酸書生,卻偏偏憂國憂民,總想著那些大得不得了的事情,以這樣的性子,當得知人類劫數難逃的時候,灰心失望之下自殺而死,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