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絕唱(3 / 3)

夏季涼爽的夜晚,月色皎潔明亮,一行人蕩舟水上,清風習習,水波不興,觥籌交錯,於此良辰美景,思想便如脫韁之駿馬,自由自在地穿行時空當中,不可阻擋。

於是放聲高歌,歌聲劃過湖麵,在山崖之中回蕩:“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楊道士在船頭吹起長簫,簫聲嗚嗚,如泣如訴,如怨如慕,餘音嫋嫋,在山穀之間四散回蕩,淒愴悲涼,讓人有流淚的衝動。

因這簫聲,卻又引出一番智慧的問答,聽來讓人沉思。

蘇軾問,為何簫聲如此悲涼?

楊道士說,英勇無敵的曹孟德,縱然一世英雄,可如今他又在何處?而你我平平之輩,寄生於天地之間,渺小如沙粒一般。生命如此短暫,而長江奔騰不息,我曾希望與仙人攜手同遊,與明月一樣永恒,但這卻是不可能實現的癡想,隻能用簫聲來表達悲傷。

生命之短暫,自然之永恒,兩相對比,隻能讓人徒增煩惱,即使楊道士這等世外高人,亦有如此之歎。

而蘇軾,卻給出另一番精妙的答案。

這是他來黃州之後,對世界觀人生觀全新的總結和梳理,由不得我們不給予足夠的重視。借由這一段對話,可以發現詩人思想的嬗變,以及其背後隱藏的精神力量。

他說,江水晝夜奔流,但千百年過去,它並未消失,月亮由圓而缺,但千百年過去,它卻沒有一點增減。物也好,人也罷,都在變與不變之中。從變的角度看,萬事萬物每時每刻都有變化;但從不變的角度看,萬物與人類都是永恒之存在,又何必羨慕長江與明月?

這一次對答,美妙不可言,幾個好友神遊八極,縱論四方。而他們關於生與死的思考,又實是哲學中永恒之命題。

蘇軾是一個如此複雜的人,他敏感而真誠,雋永而深刻,出世又入世。他在黃州擺脫了小我的傷悲,而漸入大我的佳境。

當然,一入現實世界,仍要麵臨考驗。但在純粹的思想層麵上,他顯然已是得道的高人,瀟灑的儒者。

悲傷的簫聲停止,人們重又投入歡快的情緒,盡情享受著赤壁的風聲月影,美酒、菜肴、果品一掃而空。

待眾人暈乎乎地睡去,東方已起了魚肚白。

清代的方苞評論這篇文章說:“所見無絕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閑地曠,胸無雜物,觸處流露,斟酌飽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豈惟他人不能模仿,即使子瞻更為之,亦不能如此適調而暢遂也。”實是精妙之論。

《前赤壁賦》是對生與死這一永恒命題的思考,是對個人思想的一次集中清理。三個月後所寫的《後赤壁賦》,則是回應前文的快樂行動,這一篇小文,極盡雋永之能事,是曆代散文之中的經典之作。

十月十五日夜,又是月明星稀,蘇軾與一眾友人帶著夫人準備的好酒,再次來到赤壁,這一次詩人遊興極高,居然下得船來,攀上岩石,佇立高崖,發出一聲長嘯,聲音劃過夜空,四麵回響。

《後赤壁賦》以一個神秘的夢結尾,盡道出生命的玄妙。

或許可以說他看透世事,不再執著於過去的人生,不再被苦痛糾纏,或許可以說他依然陷入孤獨之中,隻是內心澄清透徹,已臻無欲無求之境界。

誰也無法真實地參透他複雜的矛盾內心,越是深刻,就越是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