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是大的,馬威卻覺著非常的孤獨寂寞。倫敦有七百萬人,誰知道他,誰可憐他;連他的父親都不明白他,甚至於罵他!瑪力拒絕了他,他沒有一個知心的!他覺著非常的淒涼,雖然倫敦是這麼熱鬧的一個地方。他沒有地方去,雖然倫敦有四百個電影院,幾十個戲館子,多少個博物院,美術館,千萬個鋪子,無數的人家;他卻沒有地方去;他看什麼都淒慘;他聽什麼都可哭;因為他失了人類最寶貴的一件東西:愛!
他坐在鋪子裏,聽著街上的車聲,聖保羅堂的鍾聲,他知道還身在最繁華熱鬧的倫敦,可是他寂寞,孤苦,好象他在戈壁沙漠裏獨身遊蕩,好象在荒島上和一群野鳥同居。
他鼓舞著自己,壓製著怒氣,去,去跳舞,去聽戲,去看足球,去看電影;啊,離不開這個鋪子!沒有人幫助我,父親是第一個不管我的!和他決裂,不肯!不管他罷,也不去跳舞,遊戲;好好的念書,作事,由苦難中得一點學問經驗;說著容易,感情的激刺往往勝過理智的安排。心血潮動的時候不會低頭念書的!
假如瑪力能愛我,馬威想:假如我能天天吻她一次,天天拉拉她的手,能在一塊兒說幾句知心的話,我什麼事也不管了,隻是好好作事,念書;把我所能得的幸福都分給她一半。
或者父親也正這麼想,想溫都太太,誰管他呢!可憐的瑪力,她想華盛頓,正和我想她一樣!人事,愛情,永遠是沒係統的,沒一定的!世界是個大網,人人想由網眼兒撞出去,結果全死在網裏;沒法子,人類是微弱的,意誌是不中用的!
不!意誌是最偉大的,是鋼鐵的!誰都可以成個英雄,假如他把意誌的鋼刃斫斷了情絲,煩惱!馬威握著拳頭捶了胸口兩下。幹!幹!往前走!什麼是孤寂?感情的一種現象!
什麼是弱懦?意誌的不堅!
進來個老太婆,問馬威賣中國茶不賣。他勉強笑著把她送出去了。
“這是事業?嘔,不怪父親恨做買賣!賣茶葉不賣?誰他媽的賣茶葉!”
隻有李子榮是個快樂人!馬威想:他隻看著事情,眼前的那一釘點事情,不想別的,於是也就沒有苦惱。他和獅子一樣,捉鹿和捉兔用同等的力量,而且同樣的喜歡;自要捉住些東西就好,不管大小。
李子榮是個豪傑,因為他能自己造出個世界來!他的世界裏隻有工作,沒有理想;隻有男女,沒有愛情;隻有物質,沒有玄幻;隻有顏色,沒有美術!然而他快樂,能快樂的便是豪傑!
馬威不讚成李子榮,卻是佩服他,敬重他。有心要學他,不成,學不了!
“嘿嘍,馬威!”亞力山大在窗外喊,把玻璃震得直顫:“你父親呢?”他開開門進來,差點給門軸給推出了槽。他的鼻子特別紅,嘴中的酒味好象開著蓋的酒缸。他穿著新紅灰色的大氅,站在那裏,好似一座在夕陽下的小山。“父親還沒來,幹什麼?”
馬威把手擱在亞力山大的手中,叫他握了握。亞力山大的大拇指足有馬威的手腕那麼粗。“好,我交給你吧。”亞力山大掏出十張一鎊錢的票子。一邊遞給馬威,一邊說:“他叫我給押兩匹馬,一匹贏了,一匹輸了;勝負相抵,我還應當給他這些錢。”
“我父親常賭嗎?”馬威問。
“不用問,你們中國人都好賭。你明白我的意思?”亞力山大說:“我說,馬威,你父親真是要和溫都太太結婚嗎?那天他喝了幾盅,告訴我他要買戒指去,真的?”“沒有的事,英國婦人那能嫁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馬威笑著說,說得非常俏皮而不好聽。
亞力山大看了馬威一眼,撇著大嘴笑了笑。然後說:“他們不結婚,兩好,兩好!我問你,你父親沒告訴你,他今天到電影廠去?”
“沒有,上那兒去作什麼?”馬威問。
“你著,是不是!中國人凡事守秘密,不告訴人。你父親允許幫助我做電影,今天應當去。他可別忘了哇!”馬威心中更恨他父親了。
“他在家哪?”亞力山大問。
“不知道!”馬威回答的幹短而且難聽。
“回頭見,馬威!”亞力山大說著,一座小山似的挪動出去。
“賭錢,喝酒,買戒指,作電影,全不告訴我!”馬威自己叨嘮:“好!不用告訴我!
咱們到時候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