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皇帝大人機靈,打破了這片難堪的沉默:
“你任職吏部尚書,應該關心政務,就不要做煉丹這類事情了。”
嘉靖是笑著說完這句話的,然而,徐階卻在那笑容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自從夏言死後,徐階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吃苦受累,奉承巴結,隻是為了在這座政治金字塔中不斷進步,不斷攀升,直到那最高的頂點,獲得皇帝的信任,以實現自己的抱負,除掉那個令他恨之入骨的人。
經過多年的努力,他來到了這個位置,距離最終的目標嚴嵩隻有一步之遙。然而,在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這一步幾乎是無法跨越的。
自嘉靖二十一年嚴嵩入閣以來,他已經在皇帝身邊度過了近二十個年頭,嘉靖已經習慣了嚴嵩,習慣了他的言談舉止,習慣了他的小心伺候,他們已不僅僅是君臣,還是某種意義上的朋友。
而他們之間那一幕默契的情景,也告訴了徐階,或許皇帝願意提升他,或許皇帝願意讓他辦事,但皇帝並不真正信任他。在這位天子的心中,自己不過是個辦事員,絕對無法與嚴嵩相比。
這就是事實的真相,這就是嚴嵩強大力量的源泉。徐階絕望了,但他已沒有回頭路,於是他再次彎曲了膝蓋,向皇帝跪拜行禮:
“臣願為皇上煉藥,望皇上恩準!”
原則不重要,尊嚴也不重要,無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還是如來佛祖、基督耶穌,隻要你信,我就不再反對,因為我要生存下去,要堅持到最後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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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藥的血淚史
為了配合丹藥的煉製,嘉靖特意在禦花園裏修建了一座承露台,命幾十名宮女每天淩晨手捧玉盤站在台上,讓露水慢慢集中在盤子裏,嘉靖就用這些露水順服丹藥。這些采露的宮女每天天色微亮就得起床,清晨的寒露冷得讓人受不了。此外,嘉靖還打聽各種稀奇古怪的配方,迫害宮女取血煉藥,甚至因為害怕泄露消息而殺掉被取血的宮女。僅嘉靖一朝中,記錄在案的被杖斃的宮女,就有二百多人,是以才有了“壬寅宮變”的發生。
我會繼續忍耐,直到在將來的那一天,用繩索親手套住那個罪大惡極者的脖子,讓他血債血償!
於是在之後的日子裏,徐階幹了這樣幾件事情:首先他把自己的孫女許配給嚴嵩的孫子——做妾。其次在內閣事務中,他不再理會具體事件,一切唯嚴嵩馬首是瞻,嚴嵩不到,他絕不拍板。最後他還舍棄了自己的上海戶口,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戶籍轉到了江西,就此成了嚴嵩的老鄉。
嚴嵩絕不是一個容易相信他人的人,特別是徐階這種有前科的家夥。但這幾招實在太狠,加上幾年的觀察,他發現徐階確實沒有任何異動,於是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開始放鬆警惕。
對這樣一個極其聽話、服服帖帖的下屬,似乎也沒有必要過於為難,所以嚴嵩改變了對徐階的態度,不再提心吊膽、對他日夜戒備。雖說他仍然不放心這個老冤家,但至少就目前而言,徐次輔已不再是他的敵人。
已經不是敵人了,而變成了仆人。
在當時的內閣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嚴嵩說了算,即使有人找到徐階,他也從不自己拿主意,每次都說要請示上級。根據明代規定,內閣學士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等級之分,到底誰說了算,還是要看個人。所以當年張璁雖隻是閣員,卻比首輔還威風。
而現在徐階已經是從一品吏部尚書兼內閣次輔,遇到事情居然連個屁都不放,慢慢地,他開始被人們所鄙視,譏笑他毫無作為,膽小如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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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改戶口
徐階改戶口確有其事,為了巴結嚴嵩而改是其中一種說法(《明史》裏的記載)。根據《世經堂集》中徐階一些作品的前序還可以發現,早在嘉靖十年,徐階就有了搬家的想法。後來在嘉靖十三年、十五年又幾次提到,所涉及之地均是民風淳樸的地方。到了嘉靖二十六年,他再次提起這個念頭的時候,便有一發不可收拾的感覺。考從過往,自跟隨老師聶豹時起,徐階就跟江右學派結下了不解之緣,選擇遷至南昌,或許自有其中的一份情結使然。
於是不久之後,都察院禦史鄒應龍找上了門。
他滿臉怒容,一見徐階,就亮開嗓門大聲說道:
“尚書大人每日坐在家中,想必不知外麵如何議論閣下吧!”
鄒應龍,字雲卿,嘉靖三十五年進士,時任都察院監察禦史,在不久的將來,他將成為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而作為一個新晉官員,他之所以能夠得到老牌政治家徐階的信任,並成為他的嫡係,除了他為人正直、厭惡嚴嵩外,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他是王學的忠實門徒。
既然是同門中人,自然是無話不說。他極為憤怒地告訴次輔大人,外麵的許多大臣都在譏諷他膽小怕事、唯命是從,不過隻是嚴嵩的一個小吏而已!
在當年,這句話大概是罵人用語中最為狠毒的。昔日諸葛亮激司馬懿出戰,用的無非也就是這一招。
按照鄒應龍的想法,聽到此話的徐階應該勃然大怒,跳起來才對,然而他看到的,卻是一個依舊麵帶微笑、神態自若的人。
於是他再次憤怒了:
“大人如此置若罔聞,難道你已不記得楊繼盛了嗎?!”
當這句質問脫口而出之時,鄒應龍驚恐地發現,那個微笑著的好好先生突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麵露殺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