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隊行進在一條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上,兩邊是越州山脈高峻的山壁,距離峽穀的出口已經不遠。鏢車不斷地起伏顛簸,壓得下方的車板吱嘎作響。鏢師們左顧右盼,都顯得有些惴惴不安。
“這種地形最容易被伏擊,”彭鵬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那麼窄的路,車根本沒法調頭。”
我沒有理睬他,放下手裏的書,往嘴裏扔了一顆花生米,用力嚼下去。嘎嘣嘎嘣。彭鵬歎口氣:“大家都像你那麼悠哉遊哉就好了。你這形象像誰你知道嗎?像那個小說裏經常提到的愛吃花生的殺手。一邊吃花生一邊翻眼皮子,還拿著書!真是德行喪盡!”
旁人都哄笑起來,算是稍微緩解了一點點緊張的氣氛。終於鏢車順利鑽出峽穀,還好,沒有他們所擔憂的伏擊者,所有人長出一口氣。但前方還有更長的路,更多的曲折,更難以預料的危險。
“別怕,小年輕,”彭鵬摸摸我的頭,“走鏢就是這樣的,一條道走到頭才算贏。就算拐過了九十九道彎,在最後一道彎上翻船,那也是前功盡棄。”
我很不樂意被人摸頭,年輕也不是被人摸頭的理由啊,但我卻怎麼也推不開彭鵬的手。那隻手就仿佛一座小山,帶著千斤重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大叫一聲,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堆稻草上。身邊沒有鏢車,沒有彭鵬,沒有粗魯的鏢師們,沒有車輪揚起的嗆人灰塵,隻是充斥著各種動物的氣息:老虎、灰熊、山羊、蟒蛇、猙,以及其他諸如此類。除此之外,還有一股正在慢慢移近的香氣:那是蘭袖身上的氣味。蘭袖親切地拍了拍我:“怎麼了?夢見什麼了嗎?”
我的心裏充滿了悲涼。是夢,剛才所見的一切,都隻是個夢境。我再也見不到彭鵬了,也再見不到其他那些粗魯卻對我很好的鏢師們。鏢隊完蛋了,彭鵬死了,別人都死了,隻有我僥幸活了下來。
現在我呆的地方,和鏢隊具備著某種共性:流動。這是一個在九州各地四處巡演的戲班,輪子一滾動就能帶走全部家當。他們發現我的時候,我已經有些癡癡呆呆,失去了活力,對周圍的事物幾乎沒有什麼反應。出於憐憫,他們暫時收留了我。這之後,我的身體情況慢慢恢複,他們發現我其實練過,雖然精神還是顯得不正常,至少可以在戲台上翻翻跟鬥賺點掌聲。我無可無不可,翻跟鬥就翻跟鬥吧,白吃飯總是不好的。但除了翻跟鬥,我和剛來時相比,也並沒有什麼兩樣。
蘭袖是對我最好的一個人,她知道我喜歡吃花生,就總是給我準備一小筐在那裏。但每次把花生米扔進嘴裏,我的心裏就會隱隱作痛,想起彭鵬,想起彭鵬說的話:“你這形象像誰你知道嗎?像那個小說裏經常提到的愛吃花生的殺手。”小說裏有這麼一位殺手嗎?我不知道,但我不會像殺手的,我是一個隻懂得翻跟鬥的白癡,而已。
我想念彭鵬,想念他身上難聞的煙草味道,想念他粗獷的嗓音和亂糟糟的胡子。我和鏢隊的人們都處得很好,但關係最親近的始終是彭鵬。他隻需要看看我的表情,就能猜到我在想什麼。離開了彭鵬,我覺得渾身提不起勁。
我還想念他的書,這裏沒有人讀書,自然更不會有人買書。彭鵬常說我是他生平第一知己,因為在整個鏢隊裏,隻有我和他喜歡書,雖然我總是蹭他的書。
蘭袖站在一旁,默默地觀察著我。我視若無睹,一顆接一顆地嚼著花生米。
“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蘭袖輕聲說,“你的身上,一定藏著什麼故事吧?我想起了一部小說,裏麵有一個很了不起的英雄,因為遇到了傷心事,就藏身在一個戲班子裏,每天表演翻筋鬥……簡直和你一模一樣呢。”
真能一模一樣就見鬼了,我想。一個說我像吃花生米的殺手,一個說我像翻跟鬥的大俠,可我憑什麼像?蘭袖和彭鵬真是兩個瘋子。
我們沒有在一起呆多久,因為上午的演出開始了。我站在後台,看著蘭袖柔若無骨的身體在一口開口很窄的大缸裏鑽來鑽去,真擔心她一不小心把腰給扭折了。但轉念一想,這種事情不會發生。蘭袖從小就練習這門雜技,全身的筋骨都變得柔軟了,就算存心想要扭斷也不容易。
“老子從小就天天挨打,這一身筋骨,早就練得比鐵還硬。”彭鵬炫耀說。那一天我們終於遇到了幾名劫匪,卻隻是那種不識江湖路數的小毛賊,連鏢局的旗號都不懂得認。彭鵬挺身而出,用胸膛硬受了敵人一記鐵棍。然後他撕開衣襟,露出鐵棍重擊後留下的一道淺淺白印。幾個毛賊知道厲害,倉皇逃竄,身後是我們得意的笑聲。
彭鵬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吹牛的機會,但他說的話引起了大家的興趣。鏢師張銳問:“挨打?為了偷看你姐姐洗澡嗎?”
“你姐姐!”彭鵬一瞪眼,“老子小時候家裏窮的吃不起飯,七歲就去做學徒了。知道學徒最重要的就是要學會什麼嗎?挨打!”
那並不是什麼甜蜜的回憶,但彭鵬講得興高采烈。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無論怎樣的苦難,他都能淡然視之,並且將其當做一種成長的財富。而且他生性豪爽,平易近人,對誰都沒半點架子。彭鵬沒怎麼上過學,雖然愛讀小說,十個字裏就得有兩個念白字,還有一個不認識。他說話也很粗俗,老講一些女人們聽了都要捂耳朵的葷段子,但能在鏢局裏混到現在的地位,絕不是沒有原因的。
那天晚上我們來到了一座荒僻的小鎮歇息。由於白天嚇走了那幾個小毛賊,大家興致很高,喝了不少越州特產的烈性燒酒。彭鵬手裏的大海碗與其說是裝酒的,不如說是打醬油的。他的衣襟上滴嗒淋漓沾滿了酒漿,喝得滿臉通紅,嗓門更大了。
唯一一個沒有喝酒的是我,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學會喝酒,也覺得醉酒的樣子很滑稽。我隻是坐在一旁不停吃東西,聽著他們說起鏢局內部的事務,不外乎是些競爭、敵對、陰謀、背叛、奸情之類的無聊話題。要麼就是吹牛,我在大雷澤抓過毒蛇,我在瀚州被狼群追過,我在殤州殺死過一頭猙,我到過雲州冒險……這些話要都是真的,這些人還幹什麼鏢局?簡直比傳說中的天驅還厲害了。
彭鵬看出了我的百無聊賴,突然抓住我的頭,把酒碗伸過來,我猝不及防,喝下去一大口,那些辛辣的液體就像刀子一樣從舌頭劃過喉嚨,直插胸肺。我差點被嗆死,等到不再感到嗆時,已經開始發暈。周圍的一切在旋轉,人們的笑聲就像山路一樣高低起伏,嗡嗡嗡地圍著我亂飛。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猛撲到彭鵬身上,一把揪住他的胡子,用力往下扯。其他人簡直要笑抽筋了,彭鵬痛得大聲討饒:“大爺!我錯了!我給你唱個小曲賠罪好不好!”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天晚上,真是難得的快樂時光。
我也數不清我這一天究竟翻了多少跟鬥。事實上,每一天都數不清。蘭袖一下場,我就緊接著出場,鑼鼓聲敲響後開始翻跟鬥。人們的掌聲喝彩聲連成一片,分外熱鬧。我翻完,停下,轉身向後台走去,找個地方沉默地躺下,等待下一場表演。飯食來的時候我吃點,天黑之後我睡覺,日子就是這樣不斷地重複、重複再重複。除了蘭袖偶爾陪陪我,別人都不來理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