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一段時間後,會有一些小變化,那就是離開。人們都是喜新厭舊的,同樣的表演看過幾天也就膩了,觀眾數目也會急劇減少。那時候我們就需要另找地方。
於是所有東西都被裝上大車,馬鞭響過,整個戲班開始踏上旅程。這大概也是我能略微感受到一點快樂的時刻,因為那種旅行的感覺能讓我想起鏢局。運鏢也是這樣,從一個地點走向另一個地點,永遠沒有停息的時刻。那種隱藏的未知,總能讓人有隱隱的期待。
事實上,每次鏢隊出發時我都會很興奮,並不斷猜測沿路可能遇到什麼。我們也許會走過一些風景如畫的地方,也許會踏過一片窮山惡水,也許會遇到一群和藹的農夫,也許會見識一位吝嗇的客棧老板娘。
“越州是個神奇的地方,我以前送鏢到滄瀾道附近的時候,還遇到過一位多情的蠻女,鐵了心地要跟我走呢,”彭鵬說,“那可把我嚇得夠嗆。帶著她走當然不可能,不帶她走,萬一在我身上下點什麼蠱,我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那你後來怎麼擺脫她的?”鏢師陳可佳好奇地問。
“還能怎麼做?溜唄。我故意裝作很動情的樣子,灌她喝了好多米酒,然後全鏢隊的弟兄都跟著我連夜開拔,一直跑到第二天中午才敢停下來,差點把馬都累死……”
這個故事聽得我浮想聯翩,並開始憧憬自己也能遇到這樣一位癡情的追求者,可惜還沒能如願,鏢隊就出事了。
我蹲在戲班的大車裏,搖搖晃晃度過了整整兩天,終於到達了下一個目的地。這是一座挺繁華的華族城市,名字聽班主和旁人提起過幾次,但我並沒有記下來——也沒有必要記。城市的名字對我而言是無意義的,那些冰冷的建築、街道、護城河、林木都與我無關。我隻是在乎身邊有誰,可是我身邊什麼人都沒有。也許蘭袖算一個,但她很快就會離開我了。
半路上我的花生吃光了。班主剛剛選定駐紮的地方,蘭袖就跑出去給我買花生。在這樣一座大城市裏,找到一個賣花生的地方反而不容易,蘭袖溜達了好大一圈才買到。
“喏,給你,”蘭袖把花生遞給我,“看你沒有花生吃就跟掉了魂似的。”
我撿起一粒花生扔進嘴裏,算是對她的回答。蘭袖在跟我嘰嘰咕咕,說這座城市如何如何大,如何如何漂亮,等到搭起台子,一定能賺不少雲雲。戲班的生活真是單純,我想,表演、收錢,表演、收錢,生活艱辛,卻不必太費腦子。
鏢局可就不一樣了,運鏢這東西,表麵上看起來不過是把貨物從甲地運到乙地,其中卻大有學問。彭鵬雖然不怎麼識字,在這方麵可真是個行家,每次出去走鏢,他都會翻來覆去地指導大家各種江湖常識。
比如說,熟記運鏢路線上各個地頭有點名氣的山賊強人,就是很重要的一門學問。這年頭世道混亂,百姓活不下去就會鑽黑道,剪徑搶劫的多如牛毛。
“一路上遇到一個打一個?那還沒等走到十分之一的路程,整個鏢隊的人就都死光啦!開鏢局的,武力隻有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會用,大多數時間,靠的就是兩個字:麵子。每到一地,先向當地勢力最大的幫會組織投名貼、送禮物,求他賞臉照拂,那這個地方的危險就已經減少了十之八九。真遇到不賣麵子的強人,就得先認出對方,叫出他們的名字,再報出和他們有交情的熟人……”
“在誇父和羽人的地盤要格外小心,誇父不講規矩,羽人規矩太多,稍微不小心就會招惹到他們,那可是大麻煩。誇父的塊頭那麼大,一拳頭就能把我砸死,而羽人隻要飛起來你根本就無能為力,隻能等著他們射箭把你射成刺蝟……”
彭鵬說起這些一套一套的,每每聽得我昏昏欲睡。不過他的理論基本都能運用到實踐上,一般而言,有名有姓的強盜都會賣他、確切說賣鏢局幾分麵子,不予為難。偶爾遇上不講理的,他的武功也足夠應付。但最後的結局印證了他的另外一句話。
“小心駛得萬年船!”彭鵬說,“翻船的話,一次就足夠丟掉小命了!”
新城市的市民看來很閑,因為來看戲班子表演的人很多。他們蜂擁而至,擠滿了場子,真是讓班主樂開了花。這些日子裏,我們每天都要加演幾場,雖然累得夠嗆,但夥食明顯比以往改善了。
“班主數錢數的嘴都合不攏啦!”蘭袖對我說,“看來你不愁沒花生吃了。”
我一次把兩粒花生扔進了嘴裏。
翻跟鬥啊,翻跟鬥啊,原來肉體的疲累真的可以製止腦子裏的胡思亂想。這樣忙碌了幾天之後,我有些頭暈目眩,想到鏢隊和彭鵬的時間卻越來越少。但是不去想他們,我的頭腦裏還會剩下些什麼呢?
夜裏的睡眠也漸漸變得蒼白。過去我還常在夢裏隨著鏢車的輪子顛簸起伏,聽著彭鵬講那些粗俗的笑話,眼裏無數的雪山平原沼澤交替掠過,現在一覺醒來,往往完全不記得曾經夢到過什麼,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夢。仿佛我睡覺僅僅是為了讓身體得到休息,以便急需幫助班主賺回金銖銀毫,也為自己掙一份口糧。
我慢慢的有點恐懼:我會一點點把過去的事情全忘了嗎?我的情緒開始煩躁,不願意搭理蘭袖,甚至開始扔花生捉弄關在籠子裏的動物們。那頭脾氣暴躁的老虎十分憤怒,對著我發出凶猛的嘯叫聲,我隔著籠子和它對視,你瞪著我我瞪著你。
如是過了一段日子,班主突然下令戲班上下整理衣裝,穿上最幹淨的衣物,並且把野獸及其他一些表演道具裝上車。我聽到戲班成員們議論紛紛:“給歐陽大俠表演?真是福分哪!”“沒想到我們這些賤民,也能親眼見到大人物了。”
原來是要給一個什麼歐陽大俠做表演。江湖人物我一向記不住,不過聽這幫人的口氣,可想而知此人的江湖地位非同一般,即便在尋常草民的心目中也極有威信。蘭袖更是激動萬分,在我麵前不停地說:“會不會有什麼英俊的少俠看上我呢?不英俊也沒關係,隻要有錢就行啦!會不會有呢?要是那樣的話,我可就能一步登天啦!會不會呢……”
這番話聽得我很煩,我伸手捂住了耳朵。但她並沒有留意到我的動作,還在囉嗦個沒完。
這一天的表演隻算勉強成功。演員們在大人物們麵前都略顯有些拘謹,好在拿手的絕活總算是練得不賴,老虎獅子蟒蛇之類的猛獸也都沒有出岔子,而猙由於太難控製,為了保險沒有帶去。蘭袖表演得尤其賣力,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不斷往台下轉,大概是在期盼著會有什麼“英俊少俠”被她的媚眼如絲所擊中吧。不得不承認,蘭袖雖然出身貧寒,長相卻很俊俏,水蛇一樣細柔的腰肢也很能讓男人動心。戲班這樣的地方,也許真的不是她應該久呆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