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1 / 3)

仵作並不是一種令人愉快的職業,所以這個家庭裏的每一個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我麵色平靜,指著眼前的屍體對他們說:“非正常死亡,高遠是被毒死的,我現在沒有更加精密的工具,隻能粗略判斷是某一種、或者不止一種蠍毒。毒質不僅在血液裏,也存在於胃裏,所以中毒並不是外傷引起,而是由服食造成的——別碰!現在他的整個皮膚毛發都帶毒了。”

“但是誰能混到我家的書房裏來下毒呢?”高遠的妻子高何氏哽咽著說,“我們遠方鏢局在江湖上名頭一向很響,鏢師們個個武藝高強……”

高遠的大兒子高定從鼻子裏冷哼一聲,打斷了她:“名頭響有什麼用?護衛嚴密又有什麼用?就算是殤陽關也架不住有人內外勾結啊。”

“你說什麼?”高何氏臉漲得通紅,一把揪住了高定的衣襟,“你話裏在指些什麼?”

高定一把將她的手打開:“我又不是你的姘頭,你最好別那麼親熱,我承受不起,也忍不住惡心。”

“她是你的生母麼?”在兩人劍拔弩張的時候,我插嘴問。

“我娘要是還活著,會是一個端莊慈祥的老太太,”高定回答說,“絕不會像眼前的二房那樣,見到男人就走不動路,兩隻眼睛能擠出蜜來。”

高何氏一掌劈向高定,這一掌快而有力,但高定動作更快,輕巧的一個閃身,躲開了這一掌。

“夠了!”我喊道,“我沒時間看你們唱武打戲。我隻是高總鏢頭請來做客的客人,恰好遇上了這檔子事所以順便出點力驗屍,可沒興趣摻和。你們要打,等我走了再打。”

眼前一個身影閃過,擋住了書房、也是臨時停屍房的大門。那是遠方鏢局的副總鏢頭兼鏢師總教頭馬洛山。

“對不起,孫克先生,您現在不能走,”這個相貌英武、體型壯碩的男人彬彬有禮地說,“總鏢頭中毒而死,所有人都有嫌疑,麻煩您暫時多盤桓兩天,以便幫助我們查找凶手。”

“惺惺作態!”高定嘀咕著,“奸夫淫婦是一家。”

這三個人人之間的關係還真有意思,我一邊想,一邊斜眼看著在場的另一個人,高遠的二兒子高風。這個瘦削的青年始終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屍體一眼,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總號位於淮安城的遠方鏢局這些日子麵臨著不少麻煩:同業競爭激烈,新老對手虎視眈眈,或意圖超越,或意圖傾軋,或意圖吞並;已經連續兩趟鏢被搶,折損了好幾名鏢師,撫恤金賠償金花了不少;最近有一筆大單子,保金驚人,賠償金也驚人,總鏢頭高遠卻因病不能親自出山,而那時副總鏢頭馬洛山保著另一趟鏢還沒回,最後隻能由三號鏢頭帶隊出發,鏢局上下都捏了把汗;高遠的大兒子高定一直盯著總鏢頭的位置,想要取其父而代之,但同時覬覦該位置的還有馬洛山,而馬洛山和高遠續弦的妻子高何氏關係曖昧。

以上就是高家的丫鬟小銘向我透露的信息,說完她就要走,仿佛我身上還帶著死人的氣息讓她很害怕。但我隻一句話就讓她停住了腳步。

“馬洛山和高何氏的關係到底到了什麼地步呢?”我微笑著問,並故作輕佻地衝她擠了下眼睛。根據我的經驗,這世上絕大多數女人在麵對此類桃色事件時都會興奮起來,假如她碰巧是個知情者——比如小銘這樣的——這種興奮就會翻倍。

果然小銘沒有走,跟我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堆,從馬洛山和高何氏的第一次約會講起,講得滿麵紅光,仿佛她親身親曆了他們的每一次雲雨。

“老爺一直不知道,因為他們倆總是選在老爺出門的時候幽會,”小銘說,“但其他人都知道,隻是誰也不敢說。老爺寵她寵得厲害,而馬教頭……馬教頭自己很厲害。”

真是好可憐的一家之主。夜裏坐在涼亭邊發呆時,我忍不住這樣感慨。不過還沒感慨多久,我就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在靠近,那是高定。

“父親死了,你好像並不傷心?”我問。

“我很高興,”高定坦誠地說,“父親年紀大了,膽子也越來越小,不敢冒風險,這些年來被競爭對手越甩越遠,一些原本不如我們的鏢局也在迎頭趕上。如果我繼承家業,一定會想辦法扭轉頹勢,讓遠方鏢局重振聲威、揚眉吐氣。不過我需要你幫忙。”

“一個成天和屍體打交道的半死老頭,恐怕是幫不上你這樣年輕有為的未來總鏢頭什麼忙的。”我淡淡地回答。

高定搖搖頭:“我不是指的這個。我想請你幫我查出究竟是誰殺了我父親。我知道你的底細你是個知名的驗屍官,但在入行當仵作之前,也是一個很厲害的捕快,隻是後來遇到了一件傷心事才轉了行,以便從此盡量少和活人打交道。”

“你有一個非常多嘴的父親,”我歎息著,“看來一個相交四十年的老朋友最大的作用就是把你年輕時的陳芝麻爛穀子統統抖出去。不過既然你父親已經死了,你也遂了心願,幹嘛還要抓凶手呢?”

“因為兩個原因,而這兩個原因完全可以合並在一起,”高定回答,“凶手能殺了我父親,也可以接著殺我;凶手很可能就是可以和我競爭鏢局繼承權的人。我指的是高何氏,還有她的姘頭。當然,你可以把我這番話當做一個忤逆弑父的不孝子的故意開脫,但事實真相如何,取決於你的判斷。”

高定很健談,也很善於說服旁人,而且很舍得掏金銖,我沒有堅持拒絕,最後還是答應下來。這之後不久,馬洛山也找到了我,提出了幾乎同樣的要求。

“看來你們都很自信,”我說,“我很難分辨你們究竟是真的問心無愧還是在虛張聲勢。我很擔心我會不會在調查過程中真的發現某些蛛絲馬跡,然後被你們滅口。探訪老朋友探訪到把自己的命搭上去,可不是什麼好主意。”

“如果你也會留下一個大鏢局供人爭搶的話,大概會吧。”馬洛山很瀟灑地一笑。我不得不承認,對高何氏而言,他比高遠有魅力多了。

他們都離開後,我回到書房,把書房裏的可疑物件統統收集起來。天色太晚了,即便要做什麼檢查,也最好等到天亮。

第二天我還在睡夢中時,迷迷糊糊聽到窗外有人打鬥。我連忙起床推門,看見高定和馬洛山在院子裏打鬥正酣。高定的招數來自其父的家傳絕學,招式輕靈、身法飄忽,馬洛山卻是穩如泰山,招式樸拙簡練,兩人你一拳我一腳,打得好不熱鬧,倒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我慢吞吞地搬出一張凳子,坐在房梁下看著他們廝鬥,兩人又走了三四十招,終於發現我的存在,齊刷刷停了手。

“不用管我,你們繼續,”我說,“你們二位打到同歸於盡,我正好不必管這件事了。”

兩人有些尷尬,又相互瞪視一眼,陰沉著臉走開。等他們走遠了,我揮揮手,招來了正在角落裏看熱鬧的小銘。小銘很是幸災樂禍:“真是狗咬狗。”

原來兩人是為了高遠的遺書而打起來的。小銘說,大約在半個月前,高遠被逼和一個仇家決鬥,為防萬一,先寫下了遺書。後來決鬥不分勝負,但高遠似乎受了不輕的傷,意誌有些消沉,所以決定保留那份遺書。

“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就死於非命了,”高遠那時候說,“這份遺書興許就能派上用場了。”

“一語成讖啊,”我感慨地對小銘說,“這麼說來,遺書不見了?”

“可不是?”小銘還是事不關己的輕鬆語調,“大少爺找遍了老爺房間的每一處角落,都沒有找到那份遺書的下落。他就怪馬教頭,說是馬教頭偷走了遺書,馬教頭當然不承認了,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唄。”

“那你覺得,遺書上可能指定由誰來繼承鏢局呢?”我問她。

“大少爺最有可能,”小銘說,“大少爺雖然脾氣壞點,但是很能幹,在東陸的鏢局子弟裏還挺有點聲望。夫人也說不準,老爺續弦之後,對夫人迷得不得了,夫人要什麼他就給什麼。”

“二少爺呢?”我注意到她並沒有提及高定的弟弟高風。

小銘撇撇嘴,一臉的不屑:“二少爺啊……讀書不行,武功不行,成天喜歡喝酒逛窯子,這個鏢局要是交給他,一年不到就會被敗沒了。”

“你了解的事情還真不少啊。”我隨口說。

小銘臉色微微變了變,但立刻又換回了那副天真無邪的可愛笑容:“做丫鬟的,日子無聊得很,隻能在這些事裏找點樂子了。”

當天下午我把兩個兒子、遺孀和遺孀姘頭叫到一起,向他們宣布了對書房裏物品進行檢驗後的結果:“我在高遠喝過的茶杯裏找到了殘留的毒藥,來源就是茶壺裏的茶水。”

幾個人用複雜的眼神相互對望,但並不顯得吃驚。顯然他們和我一樣,都很清楚,嗜酒如命的高遠每個月初六這一天都會滴酒不沾,並在晚睡前獨自一人喝一壺苦丁茶。這是高遠十多年來雷打不動的老習慣,以紀念他的亡妻。這位過世的夫人很不喜歡她丈夫的貪杯,屢次試圖用茶來取代酒,可惜總是失敗,對方根本就對茶水不屑一顧。人就是那麼奇怪,每到失去一樣東西後,才會去念著它的好。

“我和高遠相交這麼多年,很了解他喝茶的習慣,”我說,“喝茶是這個老頑固和他的亡妻獨處的時間,這種時候,他會把所有人都趕走。這個老頭雖然年紀大了,還不至於變成聾子瞎子,誰也不可能在他喝茶時下毒。所以毒藥是在沏茶及送茶的過程中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