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文章

世謂“六經無文法”。不知萬古義理,萬古文字,皆從經出也。其髙者逺者,未敢遽論,即如《七月》一篇敘農桑稼圃,內則敘家人寢興烹餁之細。《禹貢》敘山水脈絡,原委如在目前。後世有此文字乎?《論語》記夫子在鄉、在朝,使擯等容,宛然畵出一個聖人。非文,能之乎?昌黎序如《書》,銘如《詩》,學《書》與《詩》也。其它文多從孟子,遂為世文章家冠,孰謂“六經無文法”。

六經之外,昌黎公其不可及矣。後世有作,其無以加矣。《原道》等篇,固為醇正。其《送浮屠文暢》一序,真與孟子同功,與《墨者夷》之篇當並觀,其它若《曹成王》、《南海神廟》、《徐偃王廟》等碑,竒怪百出,何此老之多變化也。嚐怪昌黎論文於漢,獨取司馬遷、相如、揚雄,而賈誼、仲舒、劉向不之及,蓋昌黎為文,主於竒。馬遷之變怪、相如之閎放、揚雄之刻深、皆善出竒。董賈向之平正,非其好也。然《上宰相第一書》亦自劉向疏中變化來。先秦文字無有不佳,餘所尤愛者:樂毅《答燕惠王書》、李斯《上逐客書》、韓非子《說難》。可謂“極文之變態也”。其後漢文帝《賜匈奴》、《南粵王書》亦似之文帝,其所謂“有德者之言乎?”

太極圖,西銘未論義理,其文亦髙出前古。

為文必師古,使人讀之不知所師,善師古者也。韓師孟,今讀韓文,不見其為孟也。歐學韓,不覺其為韓也。若拘拘規效,如邯鄲之學歩,裏人之效顰,則陋矣。所謂“師其意,不師其詞”,此最為文之妙訣。

聖賢未嚐有意為文也,理極天下之精,文極天下之妙。後人殫一生之力以為文,無一字到古人處,胷中所養未至耳。故為文,莫先養氣,莫要窮理。

韓子《進學解》準東方朔《客難》作也。桞子《晉問》準枚乘《七發》作也。然未嚐似之若班固《賓戱》、曹子建《七啟》,吾無取焉耳。

史記《貨殖傳》議論未了,忽出敘事;敘事未了,又出議論。不倫不類,後世決不如此作文,竒亦甚矣。

吾讀桞子厚集,尤愛山水諸記,而在永州為多。子厚之文,至永益工,其得山水之助耶?及讀元次山集“記道州諸山水”,亦曲極其妙。子厚,豐縟精絶;次山,簡淡髙古。二子之文,吾未知所先後也。唐文至韓桞始變,然次山在韓桞前,文已髙古,絶無六朝一點氣習,其人品不可及歟!

史記,不必人人立傳。孟子傳及三騶子。荀卿傳間及公孫龍。劇子、屍子籲之屬。衛青、霍去病同傳。竇嬰田蚡灌夫三人為一傳。其間敘事合而離,離而複合,文最竒,而始末備。漢書兩龔同傳,亦得此意。

史記不與張騫立傳,其始附《衛青》,而於《大宛傳》備載始末,蓋大宛諸國土俗,皆騫所歸為武帝言者也。騫沒後,諸使西域者,亦具焉。事備具而有條理,若漢書,則大宛、張騫各自為傳矣。

史記。董仲舒傳不載天人三策。賈誼與屈原同傳,不載治安等疏。視漢書疎畧矣。蓋史記宏放,漢書詳整,各有所長也。

史記。《張蒼傳》敘至遷禦史大夫,忽入周昌。周昌後,又入趙堯。趙堯抵罪。又入任敖。任敖後,仍入張蒼,事核而文竒。四人皆相繼為禦史大夫者也。

太史公《伯夷屈原傳》時出議論,其亦自發其感憤之意也。夫退之《何蕃傳》亦放此意。

太史公作傳,亦不必人人備著顛末。嚴安徐樂,一書足矣。蔡澤傳亦然。

班固《西漢書》典雅詳整,無媿馬遷,後世有作,莫能及矣。固,其良史之才乎?然予觀文選所載,固文多不稱,唯《兩京賦》最其加意,然亦無西京之體,何固之長於史而短於文乎?頗疑漢書多出其父彪,而固蒙其名。然無它左證。偶讀《西京雜記》,謂“家有劉子駿漢書一百卷。無首尾題目,但以甲乙丙丁紀其卷數。其父傳之歆,欲撰漢書,未及而亡。”試以此記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劉書,小異同耳。固所不取者,二萬許言録,為二卷,名曰《西京雜記》,以禆漢書之缺,乃知固書其多取諸歆乎?或謂“西京雜記”亦偽書,不知果何如也。晉傅玄之言曰“孟堅漢書,實命世竒作,及與陳宗、尹敏、杜撫、馬嚴撰《中興紀》傳其文,曾不足觀,豈拘於時乎?”何不類之甚也。

《越絶書》十五卷,相傳以為子貢作。其未然乎?其缺文訛字,斷簡幾不可讀。“計倪、請糴、寳劔、九術、軍氣、春申君”篇亦已往往見於“史記、吳越春秋”等書。其記《地傳》乃出秦皇漢武及更始建武中事,烏在其為子貢作乎?或子貢有作,後人附會合雜以成之乎?然古書之存於今者寡矣。其間,亦有異聞焉。安可廢之。

世謂“詩有別才”。是固然矣。然亦須博學,亦須精思。唐人用一生心於五字,故能巧奪天工。今人學力未至,舉筆便欲題詩,如何得到古人佳處。

杜詩,前人讚之多矣。予特喜其諸體悉備,言其大則有若“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地平江動蜀,天逺樹浮秦”、“五更皷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揺”之類。言其小則有若“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仰蜂黏落絮、倒蟻上枯籬”“修竹不受暑、輕燕受風斜”之類,而尤可喜者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人與物偕有,吾與點也之趣;“片雲天共逺,永夜月同孤”,又若與物俱化,謂此翁不知“道”,殆未可也。

子羙之作有綺麗穠鬱者,有平澹醞藉者,有髙壯渾涵者,有感慨沈鬱者,有頓挫抑揚者,後世有作不可及矣。若夫興寄物外,神解妙悟,絶去筆墨畦徑。所謂“文不按古,匠心獨妙”,吾於孟浩然、王摩詰有取焉。

格調,雖不甚髙,而工於模冩人情物態,悲歡窮泰,吐出胷臆,如在目前,吾於樂天有取焉。微之,效嚬而終不似,才有餘韻不足也。

餘讀詩至“緑衣燕燕,碩人黍離”等篇,有言外無窮之感。後世,唯唐人詩尚或有此意。如“薛王沉醉壽王醒”不渉譏刺而譏刺之意溢於言外。“君向瀟湘我向秦”不言悵別而悵別之意溢於言外。“凝碧池頭奏管弦”不言亡國而亡國之痛溢於言外。“溪水悠悠春自來”不言懷友而懷友之意溢於言外。“潮打空城寂寞回”不言興亡而興亡之感溢於言外。得風人之旨矣。

摩詰以淳古淡泊之音,冩山林閑適之趣。如輞川諸詩,真一片水墨,不著色畫,及其鋪張。國家之盛如“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雲裏帝城雙鳯闕,雨中春樹萬人家。”又何其偉麗也。

為文好用事,自鄒陽始。詩好用事,自庾信始。其後流為西昆體。又為江西派,至宋末極矣。

唐人,雖為律詩,猶以韻勝,不以飣餖為工。如崔灝《黃鶴樓詩》“鸚鵡洲”對“漢陽樹”。李太白“白鷺洲”對“青天外”。杜子羙“江漢思歸客”對“乾坤一腐儒”。氣格超然,不為律所縛,固自有餘味也。後世取“青嫓白區區”以對偶為工,“鸚鵡洲”必對“鸕鶿堰”、“白鷺洲”必對“黃牛峽”,字雖切而意味索然矣。

溫柔敦厚,詩之教也。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後世此意久泯。劉禹錫看花諸詩屬意微矣。猶以是被黜,蔡確車,蓋亭詩,亦未甚顯,遂構大獄。東坡為詩,無非譏切時政,借曰“意在愛君”,亦從諷諌可也。乃直指其事而痛詆之,其間數詩或幾乎罵矣。以詩得罪,非獨李定諸人之罪也。

○音律

音律,惟黃鍾為難定。黃鍾之度長九寸,空圍九分,積八十一分。自子之一厯十一辰,每三之,至於亥,得一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為鍾之實,固有定法矣。而古今之度易,差差之忽微,則其音,髙下頓殊,餘十一律皆失其度。古之神瞽心諳,天地之中,聲先立,黃鍾之管以定十一律,自上生下,則三分損一,自下生上則三分益一,十二律旋相為宮,無弗協者。黃鍾之管,長九寸,黍度之所由起也。容千二百黍量之所由起也。重十有二,權衡之所由起也。度量權衡皆起於黃鍾,故曰“黃鍾為萬事之根本”。後世儒者,莫知聲氣之元,乃區區累黍為尺,以製律古法律管。當實黍千二百粒,而古今之黍,圓長大小不同,難以為凖,其容受,卒不能合。胡瑗乃取羊頭山黍,篩取其中。範鎮增損漢書,以求合其度而卒莫之合。晉,荀朂,取古銅管,據以造律。後周取古玉鬥丁度用。漢泉貨尺和峴用洛陽景表尺。梁武用汲家玉律。隋定尺十五種。它如以馬尾、以蠶絲。紛紛卒莫能定,何哉?由不能識天地之中聲、不以律製尺而以尺定律故也。後世既無神瞽之神解,則如之何?緹室葭管以候氣,多為管以叅驗,如蔡元定之法,其亦庶乎其可也。

京房曰“六十律相生之法:以上生下皆三生二;以下生上皆三生四。”房又曰“竹聲不可以度調。”故,作凖,以定數凖之狀。如瑟,長丈而十三。弦隱間九尺,以應黃鍾之律。九寸中央一弦,下有畫分寸。六十律以為清濁之節,均其中弦,令與黃鍾相得。案畫以求諸律,無不如數而應者矣。

或問“琴五弦,其二弦雲『周文武』,所增信乎?”曰“唐楊收有言若是。少商武弦也。文世安得武聲?”予謂“五者,宮商角征羽。其二變宮、變征也。變宮變征其始於武王乎?”周景王問伶州鳩曰“七律者,何州?”鳩對曰“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星在天黿。自鶉及駟,七列也(鶉火之分張十二度,駟房五度,從張至房,合七宿:『張、翼、軫、角、亢、氐、房』也)。”南北之位七同也(鶉火午,天黿子,自午至子其度七也)。凡神人以數合之,以聲昭之,故以七同其數,而以律和其聲,於是乎有七律,故曰“武王也” 。

朱子語録問“《國語》六律者,立均出度。”韋昭注雲“均謂均鍾”。木長七尺,係之,以弦不知其製如何?曰“均隻是七均,如以黃鍾為宮,便以林鍾為征,大簇為商,南呂為羽,姑洗為角,應鍾為變宮,甤賓為變征。這七律自為一均,其聲自相諧應。古人要合聲,須先吹律,使眾聲皆合於律,方可用。後來人不解,逐律吹。京房始有律凖,乃先做下一個母子,調得正了,後來隻依此為凖。《國語》謂之『均』。梁武帝謂之『通』。其製十三弦,一弦是全律,黃鍾隻是散聲。又自黃鍾起至應鍾,有十二弦,要取甚聲,用柱子來逐弦分寸,上柱定取聲,『立均』之意,本是如此。

周世宗時,王樸上疏曰“黃鍾為樂之端,半之清聲也,倍之緩聲也。三分其一以損益之,相生之聲也。十二變而複黃鍾,聲之總數也。”命之曰“十二律旋迭為均。均有七調,合八十四調,播之於八音。自秦而下,旋宮聲廢。厯代所存黃鍾之宮一調而已。十二律中,唯用七聲。其餘五調,謂之啞鍾,不用也。唐太宗用祖“孝孫張文收考正雅樂旋宮”八十四調,複見於時,在懸之器才無啞者,至五代複壞缺。臣依周法,以秬黍校定尺度,長九寸,虛徑三分,為黃鍾之管。以上下相生之法推之得十二律,管以眾管,至吹用聲不便,乃作律凖,十三弦宣聲長九尺,各如五鍾之聲,以第八弦六尺設柱,如林鍾。第三弦,八尺設柱為大簇。第十弦,五尺三寸四分設柱,為南呂。第五弦,七尺一寸三分設柱,為姑洗。第十二弦,四尺七寸五分,設柱,為應鍾。第七弦六尺三寸三分設柱,為甤賓。第二弦八尺四寸四分設柱,為大呂。第九弦,五尺六寸三分,設柱為夷,則第四弦七尺五寸一分設柱,為夾鍾。第十一弦五尺一分設柱,為無射。第六弦,六尺六寸八分,設柱,為中呂。十二弦四尺五寸設柱,為黃鍾之清聲。十二聲中旋用七聲為均,為均之主,惟宮征商羽角,變宮,變征,次焉。發其均,主之聲,歸乎本音之律。七聲迭應而不亂,乃成其調。均有七調,聲有十二均,合八十四調,旋宮之聲如此。

晉,荀朂,號知音律。初,朂常於路逢趙賈人牛鐸。及掌樂事,律呂未諧,曰“得趙人牛鐸則諧矣”。遂下郡國,悉送牛鐸,果得諧者,然論者謂“朂為暗解,時阮鹹逹八音”,時謂“神解鹹常心譏朂。”新律,髙近哀思,不合中和。每公會作樂,朂自以不及鹹。意鹹異已,乃出。鹹為始平相,後有田夫得周玉尺,以校前所理鍾石絲竹,皆短校一米,益伏鹹之妙。

北齊神武時,信都芳世號知音,能以管候氣,仰觀雲色,常與人對語,則指天曰“孟春之氣至矣。”人驗管而灰已飛,每月所候,言皆無爽。又為輪扇二十四,埋地中以測二十四氣。一氣感則一扇自動,它扇並住,與管灰相應若合符契。

萬寳常,常與人論及樂調,時無樂器,因取前食器及雜物,以箸叩之,宮商畢備,諧於絲竹。文帝召問“鄭譯所定音樂”,對曰“此亡國之音也。”遂極言樂聲哀悲,非雅正之音,請以水尺為律,以調樂器,遂造諸樂。其聲率下於譯調二律,並論旋相為宮之法,改絲移柱之變,為八十四調,百四十四律,變化終於千百八聲,見者嗟異。然其聲雅澹,不為時所好。

總章中,潤州得磬,以獻張文收。扣其一曰“是晉某歲閏月造,得月數當十三,今缺其一於黃鍾,東九尺,掘必得焉。”下州求之如其言而得大樂,有古鍾十二。近代,唯用其七,餘號啞鍾。文收吹律調之樂,皆響徹。時人鹹服其妙。文收既定樂,複鑄銅律三百六十,藏於大樂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