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阿朱開始戀愛生涯,我們相聚的時間就少了。她認認真真地談戀愛,和對方做飯遛狗逛街吃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我開始斷斷續續地寫文章。那一段時光對我們來說並不容易,她的男朋友們總有各種不如意,要麼是年紀過大,要麼是脾氣過大,要麼是房子不夠大,左右不合適。而我是長篇寫不動,短篇寫不好,不長不短的文章則顯得不三不四的,文學雜誌嫌太通俗,通俗雜誌嫌不勵誌,微博嫌長,博客嫌短。總之,完全成了自娛自樂,寫了將近十萬字完全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唯一的作用大概是,我因此認識了幾個網友。雖然沒有見過血肉之軀,也缺乏情感上的牢固聯係,但還是很好的陪伴——特別是考慮到沒有現實交往的諸多顧慮和牽絆。
如果不是網絡時代,很難想象我這樣疏於社會交往的人如何解決孤獨這件事,而孤獨恐怕又是兩地分居人士需要麵臨的最大問題。
阿朱的房間有一張椅子非常好坐。它本質上是一張沒有扶手的辦公椅,可以旋轉,我經常穩坐其上朝某個方向一使勁兒,整個人就開始全角度旋轉,自己就是一匹旋轉木馬。阿朱就坐在對麵的床上,跟我說點什麼,或者我跟她說點什麼,大多數都和男人有關。很難想象我們談了那麼多關於男人的話題,或者說我們的話題全部關於男人,男人的喜好、脾性、行為模式、思維模式、穿著打扮、優缺點、好壞處,完全是一本活生生的《欲望都市》的二人版(那時剛好是該劇的熱播年代)。
現在想想真是匪夷所思,我們花了時間精力琢磨和探討了男人那麼多年,說了幾車皮的廢話,都沒有時間教給我們的多。那時候大概是心太熱切,用力過猛,因為要琢磨男人而忘了享受男人,因為要研究生活而忘了去生活。這其中的彎路布滿眼淚、煩惱、不安和焦慮。當我坐在椅子上旋轉時,鬥室中的一切在眼前飛快地旋轉,有種時間加速運行的眩暈。而停下來時,卻發現一切都還在原處,眼前的日子還要一天天地過,麻煩、問題和困難都還在此地,對明天的指望還在前方。
我們的宿舍都靠北,雖然離大海僅有一條馬路之隔,但陽光、沙灘和大海都在另一麵,我們的窗外除了一片草坪之外就是其他人的窗口。這片草坪看上去寧靜怡人,但實際上卻非常熱鬧,總有人站在其上打電話、吵架、彈吉他唱歌或痛哭流涕。夏日的黃昏,炎熱散去,晚風從南麵送來海洋的氣息。我就靜靜躺在床上享受那片刻的寂靜,聽窗外草坪上有人低低絮語,談論著愛或不愛的問題。有時候風吹起來,微微掀動門簾,似是故人來。而大多數時候,四周靜悄悄的,隻有樓下新出生的小貓長大了,踮著軟墊子的小腳輕聲細氣地在翻我的垃圾筐。
冬天就難過一點了。北風夾雜著大雪將天地裹成黑白色,朝北的窗下人跡無蹤,草坪已經枯萎,曾經晾曬著花花綠綠床單的晾衣繩也在北風中細細地尖聲叫喊。我在這冰天雪地裏感冒發燒,阿朱就會帶著退燒藥來看我,安慰幾句就各自睡下。我知道她有她的不如意,和男友的,因為男友和家人的,這都是女孩們必經的過程。可是人生隻有一次,二手經驗隻能借鑒而不能照搬。所有不快和焦灼都隻有交給時間去解決。除了和她說說話,我能做的也非常少。
等到我和她去試婚紗時,看起來像是塵埃落定。她既沒有選最愛自己的,也沒有選最有錢的,也沒有選最順眼的,大概是選了一切都剛剛好的。什麼都不缺,愛和被愛都不缺,穩定的生活不缺,溫和的性情不缺,一切完美得好像襯得起她草綠色的青春時代。大約好的東西也需要等待,你不可能繞開之前的垃圾時間直接快進到這一幀,而是要慢慢找——或者連找也說不上,隻是在那裏慢慢等,遇到了就是遇到了。
阿朱穿上婚紗的情景非常感人,你可以想象一間擁擠、封閉、人頭攢動的小店裏擠滿了各種準新娘。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都希望自己在那個時刻大放光彩,而她們的選擇卻隻是千篇一律、全無特色的白色婚紗。我在巨大的蓬蓬裙裏走了一圈就頭暈腦漲。對我來說,那些婚紗很像抱蛋母雞的標準裝束,唯一的優點是可以在大宴會上把銀燭台塞在胯下偷走而不被抓住。
是的,即便我已經結婚了,可我還是憤世嫉俗,討厭所謂庸俗的事物,比如節日、婚紗、花束、藝術照和巧克力。或者,這些東西都是好的,我隻是反感這之後代表的東西。或者,事實上我不是反感這些,而是想要通過反感來表達自己的立場和態度,借此顯得有頭腦不落俗套。
簡單地說,我就是在刷存在感。可是這些概念性的東西是禁不住血肉蓬勃的生活的,當阿朱在擁擠的房間穿上婚紗站在陳舊的鏡子前時,那些概念都不存在了。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麵前,她對將要到來的生活心懷希望,並以某種儀式感將它固定下來。不管這儀式感多麼令人不喜,但她身上飽含的熱力已經足夠使人放下那些憤世嫉俗——難道不是嗎?不管如何落俗套,這套子裏的核兒還是一顆熱氣騰騰的心。
當年夏天,我得到去北京工作半年的任務,因為是兩地分居,又沒有家累,輕裝就出發了。那時候,北京的霧霾還沒有這麼嚴重,在夏天的夜晚西天還有五色的雲彩,好像一切都有可能發生的意思。每個周末,我都穿梭於博物館和美術館,甚至還見了見那幾個網上交到的朋友,其中有一兩個能寫很棒的小說和詩。我們在小風中喝著小酒,談論著一些似是而非的人和事,好像多年的老友,完全忘了這是多年來我們的初相見,彼此也其實都算陌生人。文如其人這件事是存在的,他們大都寧靜、溫和,簡潔又不失禮,讓人生出感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