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年紀,有了孩子,就愛下廚房倒騰點吃的。糊弄外人,這叫“熱愛生活,關愛家人”,編一副正能量女性的幌子。其實,這幅大鬥篷裏藏著的不過是那麼點小心思:豈能萬事如意,但求吃口好的。從前以為能掌握命運,征服自然,超越自己,而今人生過半,狂心早歇:得啦快別一驚一乍啦,連自己家裏的幾十平米都征服不了掌握不了,不如倒騰點好吃的,激發一些稍縱即逝的幸福感也是好的。更兼有了孩子,總是不放心外頭的吃食,不幹不淨的怕加了什麼不合適的添加劑,就索性自己動手做起來。一來熱騰騰的有個家的樣子,二來小朋友其實非常喜歡湊熱鬧,對他們來說家務活和有趣掛鉤,和累不怎麼沾邊。
風吹一棵樹,二十年樹也歪了,一股長風,吹一萬裏也消散了。我離開新疆這麼多年,別說破爛家什,就是語言、記憶和親人都走一路丟一路。假如我今天還能說自己是新疆人,還能不心虛,那就是我還能做三兩道新疆菜。遇到重大節慶,羊肉是一定要的,大盤雞是老少鹹宜的,拉條子因為費時費工尤其能顯示待客的誠意。可是早餐,我始終解決不了,奶茶我可以自己煮,就算是茶不對勁奶不是味,多少有幾分相似,可以用來解解鄉愁。但打饢是個技術活,還是個土豪活兒。因為它不是在鍋裏倒騰出來的,你得先打出來一座饢坑才能在裏麵搗鼓些名堂。你想想“坑”這個物件有多大體量,我小小的廚房怎麼敢奢望?
經常遭遇這樣的說法,即:網絡開啟了全民非理性時代。大概是一旦出現公眾話題,開放的網絡討論就讓人瞠目結舌、眼界大開。這些公眾話題中既涉及高官落馬、對敵一戰等要求相關知識才能參與討論的事件,也不乏明星緋聞和當街便溺這類參與門檻不高的故事。百態人間,世情溫良,大概都在排山倒海般的評論裏一頁頁被刷個明白。但我不得不說,我見過波及麵最大、參與人數最多、持續時間最廣且絕無定論的話題,那就是關於吃。
豆腐腦是甜是鹹?粽子裏該不該有肉?五仁月餅是不是欺師滅祖?這些話題都曾掀起過歡樂的吐槽大賽,其基本陣營大致是南北為界。南方人和北方人對待食物的態度和方法迥然不同,但到底也是各有滋味。而我竟然無法參與任何一方,因為我是西方人。作為一個西方人我的疑問一直是:“奶茶是甜的,你們不覺得有問題啊?!”也有人問我,為什麼不用烤箱烤饢。我隻好這麼回答:“這就和你們身在美國用烤箱烤紅薯是一個方向上的悲鳴。”鄉愁是愁,跟餓不餓的關係不太大。也有人更異想天開,說:“你去買個比薩,把上麵零七八碎的東西去了,底下那個不就是饢?”這都把我逗樂了。
鄉愁不是病,而是病症。它夾雜著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異鄉人,漂泊感,不安全感,無歸屬感,這都是虛無縹緲因此不得不精煉的,因其精煉所以難免抽象,又因其抽象必定大而無當的概念。丟了魂兒的人在哪兒都是異鄉人,去哪兒都是漂泊,離家在外,百般不適,過年真回趟家,恐怕也是度日如年,看什麼都是恍如隔世,和誰都是格格不入,生出很多“相見不如懷念”的狠心思。
但故鄉的吃食卻始終可感,既樸素,又熱騰騰的透著暖和勁兒。在那些“怎麼都不對”的日子裏,像一個大大擁抱,讓你感覺一切都還沒那麼糟,吃飽喝好睡一覺起來,原來也處處綠楊堪係馬,家家有路到長安。在這些間隙,看看我的兒子,他出生在海邊,出生證上的籍貫是他從來沒去過的南國。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廚房裏的菜色也日漸從牛羊肉換成了魚蝦蟹,關於新疆,關於他媽媽的過去,他是一無所知了。
兩個媽媽的七年
我和阿朱第一次見麵是在宿舍走廊裏。我們同一年進校工作,教工宿舍分在隔壁屋。我在走廊裏搬行李,她從身後跟我打招呼,問我需不需要幫忙。雖然樓道裏非常昏暗,一襲綠色的身影夾帶著清淡的香水味還是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於時間過去了七年,我還記憶猶新。
假如讓我來形容,阿朱一直是青草的淡綠色,新鮮、寧靜又蓬蓬鬆鬆的,充滿生命力,居住在陰暗潮濕、蟑螂密布的單身宿舍裏很不相宜。因為她的友好和平和,我們很快交上了朋友,這也讓我單調的生活多了些許色彩。
那時候,我已經結婚,過著類似兩地分居的雙城生活,除了和先生打打電話上上網,並沒有什麼有趣的方式打發閑暇時光。而阿朱還單身,也沒有找到心儀的男友,所以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打發了很多百無聊賴的日子:逛夜市,下館子,逛街,買來各種小玩意兒裝點那不足十平米的小宿舍。
像很多家世好、工作穩定、相貌姣好的姑娘一樣,她很快就開始了相親生涯。恕我直言,雖然她倍感折磨,但我還是挺樂在其中的,因為她每次相親回來就會跟我吐槽遇到的各種奇葩,比如在肯德基裏點個聖代冰激淩就算見麵的;比如人雖好但個子太矮的;比如人高錢多車靚但卻傲慢到不可一世的;比如人帥氣性子好家世好懂浪漫,大半夜帶她去看大海,但很快就杳無音信的——我們在一起討論的結果是此男是個巨蟹座,談戀愛完全是在炫技,熱活勁兒一過就熄火。
當然也會屢出奇兵,比如有一個男性天賦異稟,天生長著黑眼線(我非常想認識該名男性);有一位仁兄坐下時將雙腿分開得如此之大,像一個橫向的一字馬,婦科醫生完全可以直接在那裏幹點什麼。再比如另外一名之所以不入阿朱的法眼,隻是因為他打開一次性餐具的方式不對:據說當時他拿筷子用力戳開外膜包裝,發出巨大的“嘭”的一聲響。
那時候我認為阿朱言過其實了,一根筷子和一張塑料膜而已,能有多“巨大”的聲響?直到有一天,我的先生也這麼來了一下,我才意識到那聲響有多大。尤其是在自己的耳朵裏,那種認為“這很不得體”的挑剔感似乎又將之放大,像是麥克風發出尖利的囂叫讓人腦仁兒發疼。兩地分居的日子不好過,情感空白兼交流不暢,我也常常坐在阿朱的椅子裏吐吐槽,這大概就是女朋友的功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