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與執著(2 / 2)

後一種糊塗,是錯誤嗎?執著地想弄明白某些尚且糊塗著事物,不應該嗎?比如一件尚未理清的案件,一處尚未探明的礦藏,一項尚未完善的技術、對策或理論。這正是堅持不懈者施才展誌的時候呀,怎倒要知難而退者來勸導他呢?嚴格說,我們的每一步其實都在不完善中,都在不甚明了中,甚至是巨大的迷茫之中,因而每時每刻都可能走對了,也都可能走錯了。問題是人沒有預知一切的能力,那麼,是應該就此放下呢,還是要堅持下去?設想,對此,佛祖會取何態度?幹脆“把一切都放下”嗎?那就要問了:他壓根兒幹嗎要站出來講經傳道?他看得那麼深、那麼透,幹嗎不統統放下?他曾經糊塗,曾經煩惱,但他放得下王子之位卻放不下生命的意義,所以才有那鍥而不舍的苦行,才有那菩提樹下的冥思苦想。難道他就是為了讓後人把一切都放下,沒病沒災然後啥都無所謂?該想的佛都想了各位就甭想了,該受的佛都受了各位就甭再受了,該幹的佛也都幹了各位啥心也甭操了——有這事兒?恐怕,盼望這事兒的,倒是執迷不悟。

可是,哪能誰都有佛祖一樣的智慧呢?我等凡人,弄不好一錯再錯,苦累終生,倒不如塵緣盡棄,早得自在吧。可是,怕錯,就不是執著?怕苦,就不是執著?一身享用著別人執著的成果,卻一心隻圖自在,不是執著?不是執著,是執迷!佛祖要是這般明哲保身,犯得上去那菩提樹下飽經折磨嗎?偷懶的人說一句“放下”多麼輕鬆,又似多麼明達,甚至還有一份額外的“光榮”——價值感,卻不去想那菩提樹下的所思所想,卻不去辨別什麼要放下、什麼是不可以放下的,結果是弄一個價值虛無來騙自己,蒙大家。

老實說,我——此一姓史名鐵生的有限之在,確是個貪心充沛的家夥,天底下的美名、美物、美事沒有他沒想(要)過的,雖然我並不認為這是他多病的原因。不過,此一史鐵生確曾因病得福。二十一歲那年,命運讓這家夥不得不把那些充沛的東西——絕不敢說都放下了,隻敢說——暫時都放一放。特別要強調的是,這“暫時都放一放”,絕非覺悟使然,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先哲有言:“願意的,命運領著你走;不願意的,命運拖著你走。”我就是那“不願意”而被“拖著走”的。被拖著走了二十幾年,一日忽有所悟:那二十一歲的遭遇以及其後的三十幾年的被拖,未必不是神恩——此一鐵生並未經受多少選擇之苦,便被放在了“不得不放一放”的地位,真是何等幸運的事情!雖則此一鐵生生性愚頑,放一放又拿起來,拿起來又不得不再放一放,至今也不能了斷塵根,也還是得了一些恩寵的。我把這感想說給某位朋友,那朋友忒善良,隻說我是謙虛。我謙虛?更有位智慧的朋友說我:他謙虛?他骨子裏了不得!這“了不得”,估計也是“貪心充沛”的意思。前一位是愛我者,後一位是知我者。不過,從那時起,我有點兒被“領著走”的意思了。

如今已是年近花甲。也讀了些書,也想了些事,由衷感到,尼采那一句“愛命運”真是對人生態度之最英明的指引。當然不是說僅僅愛好的命運,而是說對一切命運都要持愛的態度。愛,再一次表明與“喜歡”不同,誰能喜歡壞運氣呢?但是你要愛它。就好比抓了一手壞牌,你罵它?恨它?耍著賴要重新發牌?當然你不喜歡它,但你要鎮靜,對它說“是”,而後看你如何能把這一手壞牌打得精彩。

大凡能人,都嫌棄宿命,反對宿命。可有誰是能力無限的人嗎?那你就得承認局限。承認局限,大家都不反對,但那就是承認宿命啊。承認它,並不等於放棄你的自由意誌。浪漫點兒說就是:對舞蹈說是,然後自由地跳。這邏輯可以引申到一切領域。

所以,既得有所“放下”,又得有所“執著”——放下占有的欲望,執著於行走的努力。放不下前者的,必至貪、嗔、癡。連後者也放下的,難免還是貪、嗔、癡。看一切都是無意義的人,怎麼可能會愛命運?不愛命運,必是心中多怨。怨,涉及到人即是嗔——他人不合我意;涉及到物即是癡——世界不可我心,仔細想來都是一條貪根使然。

07-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