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1 / 2)

張海峰搖搖手,示意台下的管教不要再排代表上來,然後他簡單地總結了兩句,宣布下午繼續。犯人們雖然聽得疲憊卻不敢有任何怨言,匆匆吃了午飯,隻休息片刻便又被帶回了禮堂中。

交流學習繼續展開。這幫犯人多半是粗鄙無學之輩,有幾個能寫出什麼好文章來?說來說去都是那麼幾句套話,表了痛心表決心,直聽得人耳朵都快起了繭子。這一耗到了下午四點來鍾,就連張海峰自己也聽得不耐煩了。他坐在主席台正中,臉上保持著嚴肅的表情,心中卻暗暗埋怨上麵的領導根本不了解基層工作,隻懂得搞這些純屬形式主義的思想教育。思想教育如果有用,這幫人還至於淪落到重刑監區嗎?

正燥悶之間,忽聽下麵的管教點了四二四監舍的名號,張海峰對這個數字已極為敏感,一下子便又提起神來。台下一人答了聲:“到!”然後邁步直走向主席台,這人帶著副重監區裏很少見到的眼鏡,不用說正是杭文治。

因為“自殺”的小順就是四二四監舍的,所以張海峰對這個監舍拿出來的心得體會尤為重視,而監獄上層的領導肯定也會以這份體會書作為衡量四監區學習活動的標竿資料。看著杭文治一步步走近,張海峰的心情很塌實,他相信對方是不會叫自己失望的。

杭文治上得台來,一開口果然不同凡響。其他代表此前都是苦著臉,擠出一副沉痛不已的樣子,痛陳小順之死的負麵影響和對自己的教育意義。而杭文治則另辟蹊徑,從自己入監那天開始談起,首先描述了小順給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在他豐潤的筆墨之下,小順被塑造成一個外強中幹,既浮躁又得瑟的不穩定分子。然後杭文治開始分析小順為什麼會有這種那種不安分的表現,這一切源於其思想中的哪些頑疾,而這些思想頑疾又是怎樣一步步侵蝕小順本來就不甚健康的靈魂,讓其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最終完全背離了勞動改造的正確方向,也辜負了管教們的諄諄教導和良苦用心。這個段落邏輯完整,過程清晰,讓人聽完之後發自內心地感到:小順的自殺正是其思想毒瘤不斷惡化的結果,雖然管教們做了很大的努力,但終究無法改變其自我選擇的命運。

這一段說完之後,杭文治話鋒一轉,開始剖析自己和小順同處一室,在後者墮落過程中和對方產生過的思想碰撞。他也曾擔憂小順的未來,但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及時幫助和挽救對方,最終釀成悲劇。從這一點來講,杭文治代表四二四監舍的其他成員表達了深深的自責。

最後也是最出彩的段落:杭文治認識到“小順自殺”這件事本身也具有兩麵性。小順是個反麵教材,但這個反麵教材卻可以起到正麵教材也無法達到的教育效果。如果犯人們都能從小順的例子上吸取教訓,那他們將會以更快的速度走向新生。從這一點上來說,小順的死可以壞事變好事,乃至可以成為整個監區在思想教育環節長期保留的典型案例。

杭文治這一番高談闊論足足講了十來分鍾。張海峰是越聽越來勁:這篇心得簡直就是用犯人的口吻在為自己文過飾非呀。等杭文治終於把稿子念完了,張海峰忍不住當場便讚道:“講得很好!”

有了張頭的表態,從管教到犯人,哪個膽敢含糊?眾人一陣劈裏啪啦,掌聲四起,給足了台上人的麵子。

張海峰讚完之後似乎意猶未盡,他抬手壓住掌聲,看來還有別的話要說。

掌聲平息之後,禮堂內變得寂靜無聲。大家都在等待著張頭的高見,便在此時,人叢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極不諧調的聲音。

那聲音並不很響,但在這樣的氛圍中聽來卻充滿了諷刺,因為那分明是一個男人正在酣暢淋漓地打著呼嚕。

犯人間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大家紛紛轉頭往聲源處開去。隻見發出此等聲響的人正是杭文治的舍友杜明強,他微微垂著腦袋,雙目緊閉,看起來已經酣睡了很久。隻是此前一直有代表在講話,所以大家並未發覺。現在眾人屏息準備聆聽張頭的指示,這惱人的呼嚕聲便被凸顯出來。

張海峰也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臉上的表情慢慢僵硬。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正是他脾氣爆發的前兆。

平哥和杜明強隔著杭文治的空位而坐,見此情形又氣又急,便從座位下麵撇出一隻腳,狠狠地踢在了杜明強的小腿上。杜明強“哎”地一聲,驀然驚醒。他瞪著一雙大眼睛茫然四顧,尚不知發生了什麼。

有人忍不住開始竊竊偷笑。會場上保持了一整天的莊嚴氣氛蕩然無存。

杜明強意識到大家都在看著自己。他咧著嘴,手忙腳亂地從耳朵眼裏取出什麼東西塞進了上衣口袋,然後裝模作樣地目視前方,身體也坐得筆直。

但這番忙碌顯然為時已晚--張海峰怒不可遏的聲音已然響起:“杜明強,你給我站到台上來!”